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

　　
　　黃蓉正要將雞撕開，身後忽然有人說道：“撕作三份，雞屁股給我。”
　　兩人都吃了壹驚，怎地背後有人掩來，竟毫無知覺，急忙回頭，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。這人壹張長方臉，頦下微須，頭發花白，粗手大腳，身上衣服東壹塊西壹塊地打滿了補釘，卻洗得幹幹凈凈，手裏拿著壹根綠竹杖，瑩碧如玉，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，臉上壹副饞涎欲滴的模樣，神情猴急，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，就要伸手搶奪了。郭黃兩人尚未回答，他已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面，取過背上葫蘆，拔開塞子，酒香四溢。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，把葫蘆遞給郭靖，道：“娃娃，妳喝。”
　　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，但見他行動奇特，心知有異，不敢怠慢，說道：“我不喝酒，您老人家喝吧。”言下甚是恭謹。那乞丐向黃蓉道：“女娃娃，妳喝不喝？”
　　黃蓉搖了搖頭，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四根手指，壹根食指齊掌而缺，心中壹凜，想起了從前聽爹爹所說的華山論劍、以及參與論劍的五人之事，想到了五絕中的九指神丐，心想：“難道今日機緣巧合，逢上了前輩高人？且探探他口風再說。”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，喉頭壹動壹動，口吞饞誕，心裏暗笑，便撕下半只，果然連著雞屁股壹起給了他。
　　那乞丐大喜，夾手奪過，風卷殘雲地吃得幹幹凈凈，壹面吃，壹面不住贊美：“妙極，妙極，連我叫化祖宗，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。”黃蓉微微壹笑，把手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。那乞丐謙道：“那怎麽成？妳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。”他口中客氣，卻早伸手接過，片刻間又已吃得只剩幾根雞骨。
　　他拍了拍肚皮，叫道：“肚皮啊肚皮，這樣好吃的雞，很少下過肚吧？”黃蓉噗哧壹笑，說道：“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壹只，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，榮幸之至。”那乞丐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妳這女娃子乖得很。”從懷裏摸出幾枚金鏢來，說道：“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，其中有壹個闊氣得緊，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。老叫化順手牽鏢，就給他牽了過來。這枚金鏢裏面是破銅爛鐵，鏢外撐場面，鍍的倒是真金。娃娃，妳拿去玩兒，沒錢使之時，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。”說著便遞給郭靖。郭靖搖頭不接，說道：“我們當妳是朋友，請朋友吃些東西，不能收禮。”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。
　　那乞丐神色尷尬，搔頭道：“這可難啦，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，倒也不妨，今日卻吃了妳們兩個娃娃這樣壹只好雞，受了這樣壹個天大恩惠，無以報答。這……這可……”郭靖笑道：“小小壹只雞算什麽恩惠？不瞞妳說，這只雞我們也是偷來的。”黃蓉笑道：“我們順手牽雞，妳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，大家得個‘順’字。”那乞丐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兩個娃娃挺有意思，可合了我脾胃啦。來，妳們有什麽心願，說給我聽聽。”
　　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，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，便搖了搖頭。黃蓉卻道：“這叫化雞也算不了什麽，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，要請您試試口味。咱們壹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？”那乞丐大喜，叫道：“妙極！妙極！”郭靖道：“您老貴姓？”那乞丐道：“我姓洪，排行第七，妳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吧。”黃蓉聽他說姓洪，心道：“果然是他。不過他這般年紀，看來比丘道長也大不了幾歲，怎能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？嗯，我爹爹也不太老，還不是壹般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？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，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。”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，黃蓉心中壹直惱他。
　　三人向南而行，來到壹個市鎮，叫做姜廟鎮，投了客店。黃蓉道：“我去買作料，妳爺兒倆歇壹陣子吧。”
　　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，笑瞇瞇地道：“她是妳的小媳婦兒吧？”郭靖紅了臉，不敢說是，卻也不願說不是。洪七公呵呵大笑，瞇著眼靠在椅上打盹。直過了大半個時辰，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，入廚整治。郭靖要去幫忙，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。
　　又過小半個時辰，洪七公打個呵欠，嗅了兩嗅，叫道：“香得古怪！那是什麽菜？可有點兒邪門。情形大大不對！”伸長了脖子，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張望。郭靖見他壹副迫不及待、心癢難搔的模樣，不禁暗暗好笑。
　　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，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。
　　洪七公搔耳摸腮，坐下站起，站起坐下，好不難熬，向郭靖道：“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，壹想到吃，就什麽也都忘了。”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，說道：“古人說：‘食指大動’，真是壹點也不錯。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，右手食指就會跳個不住。有壹次為了貪吃，誤了壹件大事，我壹發狠，壹刀將指頭給砍了……”郭靖“啊”了壹聲，洪七公嘆道：“指頭是砍了，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黃蓉笑盈盈地托了壹只木盤出來，放在桌上，盤中三碗白米飯，壹只酒杯，另有兩大碗菜肴。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，說不出的舒服受用。壹碗是炙牛肉條，只不過肉香濃郁，尚不見有何特異，另壹碗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，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，底下襯著嫩筍丁子，紅白綠三色輝映，鮮艷奪目，湯中泛出荷葉清香，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。
　　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，放在洪七公前面，笑道：“七公，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？”
　　洪七公哪裏還等她說第二句，也不飲酒，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，送入口中，只覺滿嘴鮮美，絕非尋常牛肉，每咀嚼壹下，便有壹次不同滋味，或膏腴嫩滑，或甘脆爽口，諸味紛呈，變幻多端，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，人所莫測。洪七公驚喜交集，細看之下，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。
　　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，道：“嗯，壹條是羊羔坐臀，壹條是小豬耳朵，壹條是小牛腰子，還有壹條……還有壹條……”黃蓉抿嘴笑道：“猜得出算妳厲害……”她壹言甫畢，洪七公叫道：“是獐腿肉加兔肉糅在壹起。”黃蓉拍手贊道：“好本事，好本事。”郭靖聽得呆了，心想：“壹碗炙牛肉條竟要這麽費事，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。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肉只五種，但豬羊混咬是壹般滋味，獐牛同嚼又是另壹般滋味，壹共有幾般變化，我可算不出了。”黃蓉微笑道：“倘若次序的變化不計，那麽只有二十五變，合五五梅花之數，又因肉條形如笛子，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，叫做‘玉笛誰家聽落梅’。這‘誰家’兩字，也有考人壹考的意思。七公妳考中了，是吃客中的狀元。”
　　洪七公大叫：“了不起！”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，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，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，笑道：“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，有點舍不得吃。”在口中壹辨味，“啊”地叫了壹聲，奇道：“咦？”又吃了兩顆，又是“啊”的壹聲。荷葉之清、筍尖之鮮、櫻桃之甜，那不必說了，櫻桃核已經剜出，另嵌別物，卻嘗不出是什麽東西。洪七公沈吟道：“這櫻桃之中，嵌的是什麽物事？”閉了眼睛，口中慢慢辨味，喃喃地道：“是雀兒肉！不是鷓鴣，便是斑鳩，對了，是斑鳩！”睜開眼來，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，不由得甚是得意，笑道：“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，又有個什麽古怪名目？”黃蓉微笑道：“老爺子，妳還少說了壹樣。”洪七公“咦”的壹聲，向湯中瞧去，說道：“嗯，還有些花瓣兒。”黃蓉道：“對啦，這湯的名目，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。”洪七公道：“要我打啞謎可不成，好娃娃，妳快說了吧。”黃蓉道：“我提妳壹下，只消從《詩經》上去想就得了。”洪七公連連搖手，道：“不成，不成。書本上的玩意兒，老叫化壹竅不通。”
　　黃蓉笑道：“這如花容顏，櫻桃小嘴，便是美人了，是不是？”洪七公道：“啊，原來是美人湯。”黃蓉搖頭道：“竹解心虛，乃是君子。蓮花又是花中君子。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，說的是君子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哦，原來是美人君子湯。”黃蓉繼續搖頭，笑道：“那麽這斑鳩呢？《詩經》第壹篇是：‘關關雎鳩，在河之洲，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’。因此這湯叫作‘好逑湯’。”
　　洪七公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有這麽稀奇古怪的好湯，便得有這麽個稀奇古怪的名目，很好，很好，妳這稀奇古怪的女娃娃，也不知是哪個稀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。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。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禦廚吃到的櫻桃湯，滋味可遠遠不及這壹碗了。”黃蓉笑道：“禦廚有什麽好菜，您說給我聽聽，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。”
　　洪七公不住口地吃牛條，喝鮮湯，連酒也來不及喝，壹張嘴哪裏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，直到兩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壹二，這才說道：“禦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，不過沒壹樣及得上這兩味。嗯，有壹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，我可不知如何做法。”
　　郭靖問道：“是皇帝請妳去吃的麽？”洪七公呵呵笑道：“不錯，皇帝請的，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。我在禦廚房的梁上躲了三個月，皇帝吃的菜每壹道我先給他嘗壹嘗，吃得好就整盤拿來，不好麽，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。禦廚房的人疑神疑鬼，都說出了狐貍大仙啦。”郭靖和黃蓉都想：“這人饞是饞極，膽子和本領可也真大極。”
　　洪七公笑道：“娃娃，妳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壹，妳這壹生可享定了福。他媽的，我年輕時怎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姑娘？”言下似乎深以為憾。
　　黃蓉微微壹笑，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。她只吃壹碗也就飽了。郭靖卻吃了四大碗，菜好菜壞，他也不怎麽分辨得出。洪七公搖頭嘆息，說道：“牛嚼牡丹，可惜，可惜。”黃蓉抿嘴輕笑。郭靖心想：“牛愛吃牡丹花嗎？蒙古牛是很多，可沒牡丹，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。卻不知為什麽要說‘可惜，可惜’？”
　　洪七公摸摸肚子，說道：“兩個娃娃都會武藝，我早瞧出來啦。女娃娃花盡心機，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，定是不安好心，讓我非教妳們幾手不可。好吧，吃了這樣好東西，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。來來來，跟我走。”負了葫蘆，提了竹杖，起身便走。
　　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壹座松林之中。洪七公問郭靖道：“妳想學什麽？”
　　郭靖心想：“武學如此之廣，我想學什麽，難道妳就能教什麽？”正自尋思，黃蓉道：“七公，他功夫不及我，常常生氣，他最想勝過我。”郭靖道：“我幾時生氣……”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，郭靖就不言語了。洪七公笑道：“我瞧他手腳沈穩，內功根基不差啊，怎會不及妳，來，妳們兩個娃娃打壹打。”
　　黃蓉走出數步，叫道：“靖哥哥，來。”郭靖尚自遲疑，黃蓉道：“妳不顯顯本事，他老人家怎生個教法？”郭靖心想不錯，向洪七公道：“晚輩功夫不成，您老人家請多指點。”洪七公道：“稍稍指點壹下不妨，多指點可劃不來。”郭靖壹怔，黃蓉叫道：“看招！”搶近身揮掌便打。郭靖起手招架，黃蓉變招奇速，早已收掌飛腿，攻他下盤。洪七公叫道：“好，女娃子，真有妳的。”
　　黃蓉低聲道：“用心當真地打。”郭靖提起精神，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，雙掌翻合，虎虎生風。黃蓉躥高縱低，用心抵禦，拆解了半晌，突然變招，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“桃華落英掌”來。這套掌法是黃藥師觀賞桃花島中桃花落英繽紛而創制，出招變化多端，還講究姿勢之美。她雙臂揮動，四方八面都是掌影，或五虛壹實，或八虛壹實，直似桃林中狂風忽起、萬花齊落，妙在手足飄逸，宛若翩翩起舞，但她壹來功力尚淺，二來心存顧惜，未能出掌淩厲如劍。郭靖眼花繚亂，哪裏還守得住門戶，不提防啪啪啪啪，左肩右肩、前胸後背，接連中了四掌，黃蓉全未使力，郭靖自也不覺疼痛。黃蓉壹笑躍開。郭靖贊道：“蓉兒，真好掌法！”
　　洪七公冷冷地道：“妳爹爹這般大本事，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？”
　　黃蓉吃了壹驚，心想：“這路桃華落英掌法是爹爹自創，爹爹說從沒用來跟人動過手，七公怎麽會識得？”問道：“七公，您識得我爹爹？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當然，他是‘東邪’，我是‘北丐’。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？”黃蓉心想：“他跟爹爹打了架，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打傷，此人本領確然不小，難怪‘北丐’可與‘東邪’並稱。”又問：“您老怎麽又識得我？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妳照照鏡子去，妳的眼睛鼻子不像妳爹爹麽？本來我也還想不起，只不過覺得妳面相好熟而已，當然，妳爹爹不及妳美貌，黃老邪要是成了美少年，可要天下大亂了。但妳的武功卻明明白白地露了底啦。桃花島武學家數，老叫化怎會不識？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，可是天下也只有妳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。嘿嘿，妳那兩味菜又是什麽‘玉笛誰家聽落梅’，什麽‘好逑湯’，定是妳爹爹給安的名目了。”
　　黃蓉笑道：“妳老人家料事如神。妳說我爹爹很厲害，是不是？”洪七公冷冷地道：“他當然厲害，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壹。”黃蓉拍手道：“那麽定是您第壹啦。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那也未必。那是很多年之前了，我們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，比了七天七夜，終究是中神通最了得，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壹。”黃蓉道：“中神通是誰呀？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妳爹爹沒跟妳說過麽？”黃蓉道：“我爹爹只稍稍說了點兒，我再問下去，他就不肯說了。我爹爹說，武林中壞事多，好事少，女孩兒家聽了無益，因此他很少跟我說。後來我爹爹罵我，不喜歡我，我偷偷逃出來啦。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。”說到這裏，低下頭來，神色淒然。洪七公罵道：“這老妖怪，真邪門。”黃蓉慍道：“妳別罵我爹爹。”洪七公呵呵笑道：“可惜人家嫌叫化子窮，沒人肯嫁我，否則生了妳這麽個乖女兒，我可舍不得趕妳走。”黃蓉笑道：“那當然！妳趕我走了，誰給妳燒菜吃？”
　　洪七公嘆了口氣，道：“不錯，不錯。”沒來由地空自為自己吃福未臻十全而生惆悵，頓了壹頓，說道：“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，他歸天之後，到底誰是天下第壹，那就難說得很了。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全真教？嗯，有壹個姓丘、壹個姓王，還有壹個姓馬的，都是牛鼻子道士，我瞧他們也稀松平常，跟人家動手，三招兩式，便中毒受傷。”洪七公道：“是嗎？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。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，但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。”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壹驚，開口想說話，卻又忍住。
　　郭靖壹直在旁聽兩人談論，這時插口道：“是，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，但沒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周伯通不是道士，是俗家人，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。嘿，妳這楞家夥笨頭笨腦，妳嶽父聰明絕頂，恐怕不見得喜歡妳吧？”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“嶽父”是誰，登時結結巴巴地答不上來。黃蓉微笑道：“我爹爹沒見過他。您老要是肯指點他壹下，我爹爹瞧在您老面上，就會喜歡他啦。”
　　洪七公罵道：“小鬼頭兒，爹爹的功夫沒學到壹成，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。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、戴高帽，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，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？只有妳，才當他寶貝兒似的，挖空心思，磨著我教妳傻女婿的武功。嘿嘿，老叫化才不上這當呢！”
　　黃蓉低下了頭，不由得紅暈滿臉。她於學武並不專心，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，也沒好好跟著學，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？但眼見郭靖武藝不高，他那六個師父又口口聲聲罵自己為“小妖女”，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壹位高人，只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，那麽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壹班臭道士，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。不料洪七公饞嘴貪吃，似乎糊裏糊塗，心中卻著實明白，竟識破了她私心。只聽他嘮嘮叨叨地罵了壹陣，站起身來，揚長而去。
　　隔了很久，郭靖才道：“蓉兒，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不同。”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，料來洪七公已繞過松樹，躥到了樹上，便道：“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，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。”郭靖奇道：“他又沒顯功夫，妳怎知道？”黃蓉道：“我聽爹爹說過的。”郭靖道：“怎麽說？”黃蓉道：“爹爹說，當今武功能勝過他的就只九指神丐洪七公壹人，可惜他行蹤無定，不能常跟他在壹起切磋武功。”
　　洪七公走遠之後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，從樹林後繞回，縱在樹上，竊聽他兩人談話，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，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，不禁暗自得意：“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，豈知心裏對我倒挺佩服。”
　　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，只聽她又道：“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什麽，只怪我從前愛玩，不肯用功。現下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，要是他肯指點壹二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？哪知我口沒遮攔，說錯了話，惹惱了他老人家。”說著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，她起初本是假哭，郭靖柔聲細語地安慰幾句，她想起母親早逝，父親遠離，竟弄假成真，悲悲切切地哭得傷心。洪七公聽了，不禁大起知己之感。
　　黃蓉哭了壹會，抽抽噎噎地道：“我聽爹爹說過，洪老前輩有壹套武功，當真是天下無雙、古今獨步，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，叫做……叫做……咦，我怎麽想不起來啦，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，我想求他教妳，這套拳法叫做……叫做……”其實她哪裏知道，全是信口胡吹。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，實在忍不住了，喝道：“叫做‘降龍十八掌’！”說著壹躍而下。
　　郭靖和黃蓉都大吃壹驚，退開幾步。只不過兩人齊驚，壹個是真，壹個是假。
　　黃蓉道：“啊，七公，妳怎麽飛到了樹上？是降龍十八掌，壹點不錯，我怎麽想不起？爹爹常常提起的，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。”
　　洪七公甚是開心，說道：“原來妳爹爹還肯說真話，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，他便自以為天下第壹了呢！”向郭靖道：“妳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，輸就輸在拳法不及。女娃娃，妳回客店去。”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，歡歡喜喜地去了。
　　
　　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：“妳跪下立個誓，如不得我允許，不可將我傳妳的功夫轉授旁人，連妳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在內。”
　　郭靖心下為難：“若是蓉兒要我轉授，我怎能拒卻？”說道：“七公，我不要學啦，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。”洪七公奇道：“幹嗎？”郭靖道：“倘若她要我教，我不教是對不起她，教了是對不起您。”洪七公呵呵笑道：“傻小子心眼兒不錯，當真說壹是壹，說二是二。這樣吧，我教妳壹招‘亢龍有悔’。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，就算他心裏羨慕，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。再說，他功夫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，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。”說著左腿微屈，右臂內彎，右掌畫了個圓圈，呼的壹聲，向外推去，手掌掃到面前壹棵松樹，喀喇壹響，松樹應手斷折。
　　郭靖吃了壹驚，真想不到他這壹推之中，居然有這麽剛猛強勁的力道。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這棵樹是死的，如果是活人，當然會退讓閃避。學這壹招，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，讓無可讓，妳壹招出去，喀喇壹下，敵人就像松樹壹樣完蛋大吉。”把姿式演了兩遍，又把內勁外鑠之法、發招收勢之道，如何運氣出勁，仔仔細細解釋了壹通。要點是在強力外鑠之余，必須收力，難處不在發而在收。
　　郭靖資質魯鈍，內功卻已有根柢，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，最是合適，便即凝神學練，兩個多時辰之後，已得大要。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，妳跟了她亂轉，非著她道兒不可，再快也快不過她。妳想這許多虛招之後，這壹掌定是真的了，她偏偏仍是假的，下壹招眼看是假的了，她卻出妳不意給妳來下真的。”郭靖連連點頭。洪七公道：“因此妳要破她這路掌法，唯壹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，待她掌來，真的也好，假的也罷，妳只給她來壹招‘亢龍有悔’。她見妳這壹招厲害，非回掌招架不可，那就破了。”郭靖問道：“以後怎樣？”洪七公臉壹沈道：“以後怎樣？傻小子，她有多大本事，能擋得住我教妳的這壹招？”郭靖甚是擔心，說道：“她擋不住，豈不要打傷了她？”洪七公搖頭嘆息，說道：“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，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，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‘降龍十八掌’？”郭靖唯唯稱是，心中打定了主意：“我若不是學到能發能收的地步，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妳不信嗎？這就試試吧！”
　　郭靖拉開式子，挑了壹棵特別細小的松樹，學著洪七公的姿勢，對準樹幹，呼的就是壹掌。那松樹晃了幾晃，竟不斷折。洪七公罵道：“傻小子，妳搖松樹幹什麽？捉松鼠麽？撿松果麽？”郭靖給他說得滿臉通紅，訕訕而笑。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我對妳說過：要教對方退無可退，讓無可讓。妳剛才這壹掌，勁道不弱，可是松樹壹搖，就把妳的勁力化解了。妳先學打得松樹不動，然後再能壹掌斷樹。”郭靖大悟，歡然道：“那要著勁奇快，使對方來不及抵擋。”
　　洪七公白眼道：“可不是麽？那還用說？妳滿頭大汗地練了這麽久，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。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。”又道：“這壹招叫作‘亢龍有悔’，掌法的精要不在‘亢’字而在‘悔’字。倘若只求剛猛迅捷，亢奮淩厲，只要有幾百斤蠻力，誰都會使了。這招又怎能叫黃藥師佩服？‘亢龍有悔，盈不可久’，因此有發必須有收。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，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。哪壹天妳領會到了這‘悔’的味道，這壹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。好比陳年美酒，上口不辣，後勁卻醇厚無比，那便在於這個‘悔’字。天下什麽事情，凡是到了極頂，接下去便是衰退，我這降龍十八掌，根源於《易經》的道理。《易經》講究的是‘泰極否來，否極泰來’。‘亢龍有悔’的道理，乃是還沒到頂，便預留退步。這才是有勝無敗的武功。武功有勝無敗，夠厲害了吧？就算真的要敗，那也不妨，咱們留下的後勁還是深厚得很。”
　　洪七公見他臉上神色似懂非懂，說道：“這‘降龍十八掌’的道理，深奧得很。當年我恩師教我之時，我還以為出掌越強越好，拼命發力，給恩師重重打了幾個耳光，說道：‘這掌法的精義，剛好跟蠻牛撞墻的道理相反。壹招發出去，就算有幾千斤、壹萬斤的力道，終究有使盡之時，敵人如是高手，就在妳力道使盡的壹瞬間，突然反擊，妳壹萬斤的力道已經使盡了，剩下來的連幾兩幾錢也沒有，他只消使三斤力氣，就打垮了妳的壹萬斤力道。’這招亢龍有悔，是降龍十八掌的根本，只要懂了這招，余下十七招就並不為難了。‘亢’是極威猛、極神氣、極高極強的意思，壹條神龍飛得老高，張牙舞爪，厲害之極，可是就在這時，它的威勢已到了頂點，此後就只有退、不能進了。這個‘悔’字，是要知道‘剛強之後，必有衰弱’。壹艘大船，當順風順水之時，扯足了順風帆向前飛駛，很容易觸礁翻船。做人做事，都須留有余地才好。我見妳忠厚老實，肯為人著想，這才教妳這招功夫。這壹掌不是用來恃強欺人，而是用來全身保命。”
　　郭靖聽了大喜，不由得眉開眼笑，說道：“但求人家不打死我，那就很好了，我不想打死人家！”洪七公點頭，拍拍他肩頭，說道：“好小子，妳不想壓倒人，不想打死對方，本心這樣想，正是學我這路功夫的材料。笨壹點不打緊，心地要好，這才是要點的所在。妳天性不想打死人，出招之時自然而然留有余力，這就是‘悔’字訣。咱們這‘降龍十八掌’，講究的是‘敵人愈強我更強’，所以叫作‘降龍’，稱它為‘伏虎’，亦無不可。最難的地方，在於既以強力出擊，仍然留有余力。不過倘若壹味留力，沒有力道發出去，那也不行。”
　　洪七公說了許多，心想這些深奧的道理，當年恩師雖然指點了，自己也要在許多年之後才能真正領會到。郭靖這人，看來並不聰明，渾渾噩噩，於世事所知不多，壹個年輕小夥子，決無可能便即明白這項大道理，說道：“這掌法的道理，用於為人做事，也是壹般。妳現下不明白，也不打緊。我教妳讀幾段書，妳先背了出來，以後慢慢體會便了。
　　“第壹段：‘先天而天弗違，後天而奉天時。’天，就是自然，所謂‘先天’，是對方行動中還沒有出現破綻，我們要先瞧了出來。這招‘亢龍有悔’，要料敵機先，擊向他即將露出來的破綻。如果他已經露出破綻，那就良機莫失，更當攻其弱點。我們的武學道理，跟道家不同。道家《老子》說：‘用兵有言：吾不敢為主而為客，不敢進寸而退尺。’主張不可搶先進攻，壹味退守，以柔克剛，我們是當剛則剛，應柔則柔。第二段話：‘“亢”之為言也，知進而不知退，知存而不知亡，知得而不知喪，其唯聖人乎？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，其唯聖人乎？’”
　　他慢慢壹句句地讀了出來，教郭靖跟著念讀，然後背熟，解釋說：“發招之時，要想到進，更要想到退；要知道自己活，也要知道自己會死；要知道這招能勝，也要知道這招能敗。能勝當然很好，勝不了不要緊，敗了也不要緊。總不會給人撳在地下痛揍，大叫：‘饒命，饒命！’”郭靖聽得笑了起來。
　　郭靖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裏，以備日後慢慢思索。他學武的法門，向來便是“人家練壹朝，我就練十天”，當下專心致誌地學練掌法，著意於“收勁、留力”兩項，起初數十掌，松樹總是搖動，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，樹幹卻越搖越微，自知功夫已有進境，心中甚喜，這時手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，他卻毫不松懈地苦練。
　　洪七公瞧了壹會，便感厭悶，倒在地下呼呼大睡。
　　郭靖練到後來，意與神會，發勁收勢，漸漸能運用自如，丹田中吸壹口氣，猛力出掌，立即收勁，自覺體內余力不盡。那松樹竟紋絲不動。郭靖大喜，第二掌照式發招，但力在掌緣不發，只聽得格格數聲，那棵小松樹給他擊得彎折了下來。
　　忽聽黃蓉遠遠喝彩：“好啊！”只見她手提食盒，緩步而來。
　　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，已聞到食物的香氣，叫道：“好香，好香！”跳起身來，搶過食盒，揭開盒子，見盒裏壹碗熏田雞腿，壹只八寶肥鴨，還有壹堆雪白的銀絲卷。洪七公大聲歡呼，雙手左上右落，右上左落，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，壹面大嚼，壹面贊妙，只是唇邊、齒間、舌上、喉頭，盡為食物，哪聽得清楚在說些什麽。吃到後來，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，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，有些歉仄，叫道：“來來來，銀絲卷滋味不壞。”實在不好意思，加上壹句：“簡直比鴨子還好吃。”
　　黃蓉噗哧壹笑，說道：“七公，我最拿手的菜妳還沒吃到呢。”洪七公又驚又喜，忙問：“什麽菜？什麽菜？”黃蓉道：“壹時也說不盡，比如說炒白菜哪，蒸豆腐哪，燉雞蛋哪，煨蘿蔔哪，白切肉哪。”
　　洪七公品味之精，世間稀有，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，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，愈能顯出奇妙功夫，這道理與武學壹般，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，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，聽她這麽壹說，不禁又驚又喜，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，說道：“好，好！我早說妳這女娃娃好。我給妳買白菜豆腐去，好不好？”黃蓉笑道：“那倒不用，妳買的也不合我心意。”洪七公笑道：“對，對，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？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剛才我見他壹掌擊折松樹，本事已比我好啦。”洪七公搖頭道：“功夫不行，不行，須得壹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。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，那算什麽屁本事？這棵松樹細得像根筷子，不，簡直像根牙簽，功夫還差勁得很。”黃蓉道：“可是他這壹掌打來，我已抵擋不住啦。都是妳不好，他將來欺侮起我來，我怎麽辦啊？”郭靖忙插口道：“我決不欺侮妳。”
　　洪七公這時正努力討好黃蓉，雖聽她強詞奪理，只得順著她道：“依妳說怎樣？”黃蓉道：“妳教我壹門本事，要勝過他的。妳教會我之後，就給妳煮菜去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好！他只學了壹招，勝他何難？我教妳壹套‘逍遙遊’。”壹言方畢，人已躍起，大袖飛舞，東縱西躍，身法輕靈之極。
　　黃蓉心中默默暗記，等洪七公壹套拳法使畢，她已會了壹半。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，不到兩個時辰，壹套六六三十六招的“逍遙遊”已全數學會。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，兩人並肩而立，壹個左起，壹個右始，回旋往復，真似壹只玉燕、壹只大鷹翩翩飛舞壹般。三十六招使完，兩人同時落地，相視而笑，郭靖大聲叫好。
　　洪七公對郭靖道：“這女娃娃聰明勝妳百倍。”郭靖搔頭道：“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，她怎麽這壹忽兒就學會了，卻又不會忘記？我剛記得第二招，第壹招卻又忘了。”洪七公呵呵大笑，說道：“這路‘逍遙遊’，妳是不能學的，就算拚小命記住了，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，愁眉苦臉，笨手笨腳的，變成了‘苦惱爬’。”郭靖笑道：“可不是嗎？”洪七公道：“這路‘逍遙遊’，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，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路子，才抖出來教她，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。這十多年來，我沒使過壹次。”言下之意，顯是說“逍遙遊”的威力遠不如“降龍十八掌”。
　　黃蓉聽了卻反而歡喜，說道：“七公，我又勝過了他，他心中準不樂意，妳再教他幾招吧。”她自己學招只是作引子，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，她自己真要學武，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，壹輩子也學之不盡。洪七公道：“這傻小子笨得緊，我剛才教的這壹招他還沒學會，貪多嚼不爛，只要妳多燒好菜給我吃，準能如妳心願。”黃蓉微笑道：“好，我買菜去了。”洪七公呵呵大笑，回轉店房。郭靖自在松林中苦練，直至天黑方罷。
　　當晚黃蓉果然炒了壹碗白菜、蒸了壹盆豆腐給洪七公吃。白菜只揀菜心，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，也還罷了，那豆腐卻非同小可，先把壹只火腿剖開，挖了廿四個圓孔，將豆腐削成二十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，紮住火腿再蒸，等到蒸熟，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，火腿棄去不食。洪七公壹嘗，自然大為傾倒。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，叫作“二十四橋明月夜”，要不是黃蓉有家傳“蘭花拂穴手”的功夫，十指靈巧輕柔，運勁若有若無，那嫩豆腐觸手即爛，如何能將之削成二十四個小圓球？這功夫的精細艱難，實不亞於米粒刻字、雕橄欖核為舟，但如切為方塊，易是易了，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？
　　郭靖與黃蓉這些日來隨興所之，恣意漫遊，在客店中往往同住壹房，但與洪七公在壹起，便各自分住。洪七公奇道：“妳們倆不是小夫妻麽？怎地不壹房睡？”黃蓉壹直跟他嬉皮笑臉地胡鬧，這時不禁紅暈雙頰，嗔道：“七公，妳再亂說，明兒不燒菜給妳吃啦。”洪七公奇道：“怎麽？我說錯啦？”隨即笑道：“我老糊塗啦。妳明明是閨女打扮，不是小媳婦兒。妳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，還沒經過父母之命，媒約之言，沒拜過天地。那不用擔心，我老叫化來做大媒。妳爹爹要是不答允，老叫化再跟他鬥上七天七夜，沒了沒完，纏得他非答允不可。”
　　黃蓉本早在為此事擔心，怕爹爹不喜郭靖，聽了此言，不禁心花怒放，敲釘轉腳地連聲道謝，加倍用心地給他燒菜。
　　
　　次日天方微明，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“降龍十八掌”中那壹招“亢龍有悔”，練了二十余次，出了壹身大汗，正暗喜頗有進境，忽聽林外有人說話。壹人道：“師父，咱們這壹程子趕路，怕有三十來裏了吧？”另壹人道：“妳們的腳力確有點兒進步了。”郭靖聽得語音好熟，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，當先壹人白發童顏，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。郭靖暗暗叫苦，回頭就跑。
　　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，喝道：“哪裏走？”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，見師父追敵，立時分散，三面兜截上來。郭靖心想：“只要走出松林，奔近客店，就無妨了。”飛步奔跑。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，喝道：“小賊，跪下了！”施展師傳關外大力擒拿手法，當胸抓來。郭靖見他全力出抓，胸腹盡露，便左腿微屈，右臂內彎，右掌畫了個圓圈，呼的壹聲，向外推去，正是初學乍練的壹招“亢龍有悔”。那人反抓回臂，要擋他這壹掌，喀喇壹聲，手臂已斷，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，暈了過去。郭靖在這壹招中留了大半成力道，料不到竟仍有偌大威力，壹呆之下，拔腳又奔。
　　梁子翁又驚又怒，縱出林子，飛步繞在他前頭。郭靖剛出松林，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，大驚之下，便即蹲腿彎臂、畫圈急推，仍是這招“亢龍有悔”。梁子翁不識此招，見來勢淩厲，難以硬擋，只得臥地打滾，讓了開去。郭靖當即狂奔。
　　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，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，大聲叫道：“蓉兒，蓉兒，不好了，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！”黃蓉探頭出來，見是梁子翁，心想：“怎麽這老怪到了這裏？他來得正好，我好試試新學的‘逍遙遊’功夫。”叫道：“靖哥哥，別怕這老怪，妳先動手，我來幫妳，咱們給他吃點兒苦頭。”
　　郭靖心想：“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，說得好不輕松自在。”他心念方動，梁子翁已撲到面前，見來勢猛烈，只得又是壹招“亢龍有悔”，向前推出。梁子翁扭身擺腰，向旁躥開，但右臂已為他掌緣帶到，熱辣辣的甚是疼痛，暗暗驚異，只隔得數月，這小子的武功竟精進如此，必是服用蟒蛇寶血之功，越想越惱，縱身又上。其實那蟒蛇寶血雖有驅蟲辟毒之效，卻並不能增強內力，郭靖武功大進，全因得了大高手洪七公指點之故。郭靖仍然壹招“亢龍有悔”。梁子翁又只得躍開，見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，忌憚之意去了幾分，罵道：“傻小子，就只會這壹招麽？”郭靖果然中計，叫道：“我單只這壹招，妳就招架不住。”說著上前再是壹掌。梁子翁旁躍閃開，縱身攻向他身後。郭靖回過頭來，待再攻出這壹招時，梁子翁已閃到他身後，出拳襲擊。三招壹過，郭靖只能顧前，不能顧後，來不及轉身推出這招“亢龍有悔”，累得手忙腳亂。
　　黃蓉見他要敗，叫道：“靖哥哥，我來對付他。”飛身而出，落在兩人之間，左掌右足，同時發出。梁子翁縮身撥拳，還了兩招。郭靖退開兩步，旁觀兩人相鬥。黃蓉雖學了“逍遙遊”的奇妙掌法，但新學未熟，而功力畢竟相差太遠，如不是仗著身穿軟猬甲，早已中拳受傷，不等三十六路“逍遙遊”拳法使完，已然不支。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，見師父漸漸得手，不住吶喊助威。
　　郭靖正要上前夾擊，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：“他下壹招是‘惡狗攔路’！”
　　黃蓉壹怔，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，雙手握拳平揮，正是壹招“惡虎攔路”，不禁好笑，心道：“原來七公把‘惡虎攔路’叫做‘惡狗攔路’，但怎麽他能先行料到？”只聽得洪七公又叫：“下壹招是‘臭蛇取水’！”黃蓉知道必是“青龍取水”，這壹招是伸拳前攻，後心露出空隙，洪七公語聲甫歇，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。梁子翁壹招使出，果然是“青龍取水”，但給黃蓉先得形勢，反客為主，直攻他後心，若不是他武功深湛，危中變招，離地尺余地平飛出去，後心已然中拳。
　　他腳尖點地站起，驚怒交集，向著窗口喝道：“何方高人，怎不露面？”窗內卻寂然無聲，心中詫異之極：“怎麽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路？”
　　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後撐腰，有恃無恐，反而攻了上去。梁子翁連施殺手，黃蓉情勢又危。洪七公叫道：“別怕，他要‘爛屁股猴子上樹’！”黃蓉噗哧壹笑，雙拳高舉，猛擊下來。梁子翁這招“靈猿上樹”只使了壹半，本待高躍之後淩空下擊，但給黃蓉制了機先，眼見敵拳當頭而落，若繼續上躍，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頭上去？只得立時變招。臨敵之際，自己招術全讓對方先行識破，本來不用三招兩式，便有性命之憂，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，危急時能設法解救，才沒受傷。再拆數招，托地跳出圈子，叫道：“老兄再不露面，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。”拳法陡變，猶如驟風暴雨般擊出，上招未完，下招已至，黃蓉固是無法抵禦，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。
　　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，東閃西躲，當下搶步上前，發出“亢龍有悔”，向梁子翁打去。梁子翁右足點地，向後飛出。黃蓉道：“靖哥哥，再給他三下。”說著轉身入店。
　　郭靖擺好勢子，只等梁子翁攻近身來，不理他是何招術，總是半途中給他壹招“亢龍有悔”。梁子翁又好氣，又好笑，暗罵：“這傻小子來來去去就是這麽壹招。”但盡管傻小子只會這麽壹招，說什麽也多不了壹招，老怪物就也奈何他不得。兩人相隔丈余，壹時互相僵住。梁子翁罵道：“傻小子，小心著！”忽地縱身撲上。郭靖依樣葫蘆，發掌推出。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，右手壹揚，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。郭靖急忙閃避，梁子翁已乘勢搶上，手勢如電，已扭住他後頸。郭靖大駭，回肘向他胸口撞去，不料手肘所著處壹團綿軟，猶如撞入了棉花堆裏。
　　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，只聽得黃蓉大聲呼叱：“老怪，妳瞧這是什麽？”梁子翁知她狡獪，右手拿住了郭靖“肩井穴”，令他動彈不得，這才轉頭，只見她手裏拿著壹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，緩步上來。梁子翁心頭大震，說道：“洪……洪幫主……”黃蓉喝道：“還不放手？”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使的招數先行喝破，本已驚疑不定，卻壹時想不到是他，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，才想起窗後語音，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，不由得魂飛天外，忙松手放開郭靖。
　　黃蓉雙手持棒走近，喝道：“七公說道，他老人家既已出聲，妳好大膽子，還敢在這裏撒野，問妳憑了什麽？”梁子翁雙膝跪倒，說道：“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。小人便有天大膽子，也不敢得罪洪幫主。”
　　黃蓉暗暗詫異：“這人本領如此厲害，怎麽壹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？怎麽又叫他作洪幫主？”不動聲色，喝問：“妳該當何罪？”梁子翁道：“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幾句，只說梁子翁知罪了，求洪幫主饒命。”黃蓉道：“美言壹句，倒也不妨，美言幾句，卻劃不來。妳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。”梁子翁道：“小人以前無知，多有冒犯，務請兩位海涵。以後自然再也不敢了。”
　　黃蓉甚為得意，微微壹笑，拉著郭靖的手，回進客店。見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，左手舉杯，右手持箸，正吃得津津有味。黃蓉笑道：“七公，他跪著動也不敢動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妳去打他壹頓出出氣吧，他決不敢還手。
　　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地跪著，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後，很是狼狽，心中不忍，說道：“七公，就饒了他吧。”洪七公罵道：“沒出息的東西，人家打妳，妳抵擋不了。老子救了妳，妳又要饒人。這算什麽？”郭靖無言可對。洪七公轉念笑道：“好，好，好！得饒人處且饒人，這正是亢龍有悔的根本道理！”
　　黃蓉笑道：“我去打發。”拿了竹棒，走到客店之外，見梁子翁恭恭敬敬地跪著，滿臉惶恐。黃蓉罵道：“洪七公說妳為非作歹，今日非宰了妳不可，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，為妳求了半天人情，七公才答應饒妳。”說著舉起竹棒，啪的壹聲，在他屁股上擊了壹記，喝道：“去吧！”
　　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：“洪幫主，我要見見您老人家，謝過不殺之恩。”店中寂然無聲。梁子翁仍跪著不敢起身。過了片刻，郭靖邁步出來，搖手悄聲道：“七公睡著啦，快別吵他。”梁子翁這才站起，向郭靖與黃蓉恨恨地瞧了幾眼，帶著徒弟走了。
　　黃蓉開心之極，走回店房，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，當下拉住他的肩膀壹陣搖晃，叫道：“七公，七公，妳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麽大的法力，妳也沒用，不如給了我吧？”洪七公擡起頭來，打個呵欠，又伸懶腰，笑道：“妳說得好輕松自在！這是妳公公的吃飯家夥。叫化子沒打狗棒，那還成？”
　　黃蓉纏著不依，說道：“妳這麽高的功夫，人家只聽到妳的聲音，便都怕了妳，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？”洪七公呵呵笑道：“傻丫頭，妳快給七公弄點好菜，我慢慢說給妳聽。”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。
　　洪七公右手持杯，左手拿著壹只火腿腳爪慢慢啃著，說道：“常言道：物以類聚，人以群分。有錢的財主是壹幫，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壹幫，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壹幫……”黃蓉拍手叫道：“我知道啦，我知道啦。那梁老怪叫妳作‘洪幫主’，原來妳是乞兒幫的幫主。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正是。我們要飯的受人欺，被狗咬，不結成壹夥，還有活命的份兒麽？只妳爹爹這等大人物，獨往獨來，沒人敢惹，這才不用成群結隊。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，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，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……”黃蓉搶著道：“不論南北，都歸妳老人家管。”洪七公笑著點點頭，說道：“正是。這根竹棒自唐末傳到今日，已有好幾百年，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、做官的金印壹般。”
　　黃蓉伸了伸舌頭，道：“虧得妳沒給我。”洪七公笑問：“怎麽？”黃蓉道：“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，討不到飯，捉不到蛇，都要我管他們的事，那可有多糟糕？”洪七公嘆道：“妳的話壹點兒也不錯。我只愛吃，不愛管事，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，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，只好就這麽將就著對付了。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妳這麽厲害，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，可真不好受。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壹個虱子放在他頭頸裏，癢也癢死了他。”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。笑了壹陣，洪七公道：“他怕我，倒不是為了這個。”黃蓉忙問：“那為了什麽？”洪七公道：“約莫二十年前，他正在幹壹件壞事，給我撞見啦。”黃蓉問道：“什麽壞事？”洪七公躊躇道：“這老怪信了什麽采陰補陽的邪說，找了許多處女來，破了他們的身子，說可以長生不老。”黃蓉問道：“怎麽破了處女身子？”
　　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，她自小由父親養大。黃藥師因陳玄風、梅超風叛師私逃，壹怒而將其余徒弟震斷腿骨，驅逐出島。桃花島上就只剩下幾名啞仆，雖有幾名婢女，黃藥師卻不許她們隨便開口說話，否則重責隨之。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，她與郭靖情意相投，但覺和他在壹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，只要和他分開片刻，就感寂寞難受。她只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，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，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，卻並無所知。
　　她這麽壹問，洪七公倒難以回答。黃蓉又問：“破了處女的身子，是殺了她們嗎？”洪七公道：“不是。壹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，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苦惱，有人說‘失節事大，餓死事小’，就是這個意思了。”黃蓉茫然不解，問道：“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麽？”洪七公笑罵：“呸！也不是。傻丫頭，妳回家問媽媽去。”黃蓉道：“我媽媽早死啦。”洪七公“啊”了壹聲，道：“妳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，總會懂得了。”黃蓉這才明白這是男女間的羞恥之事，又問：“妳撞見梁老怪正在幹這壞事，後來怎樣？”
　　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，如釋重負，呼了壹口氣道：“那我自然要管哪。這家夥給我拿住了，狠狠打了壹頓，拔下了他滿頭白發，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，還要他立下重誓，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，要是再給我撞見，叫他求生不能，求死不得。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，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。他奶奶的，他頭發長起了沒有？”黃蓉格的壹聲笑，說道：“又長起啦！滿頭頭發硬生生給妳拔個幹凈，可真夠他痛的了。”
　　
　　三人吃過了飯。黃蓉道：“七公，現下妳就算把竹棒給我，我也不敢要啦，不過我們總不能壹輩子跟妳在壹起。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。他說：‘小丫頭，前次妳仗著洪幫主的勢，用竹棒打我，今日我可要報仇啦。我拔光了妳頭發！’那我們怎麽辦？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，來來去去就只壹招‘亢龍有悔’，威力無窮，果然不錯，可不太寒蠢了些麽？那老怪心裏定說：‘洪幫主武功確然深不可測，教給人家的卻為數有限。’”
　　洪七公笑道：“妳危言聳聽，又出言激我，只不過要我再教妳們兩人功夫。妳乖乖地多燒些好菜，七公總不會讓妳們吃虧。”黃蓉大喜，拉著洪七公又去松林。
　　洪七公把“降龍十八掌”中的第二招“飛龍在天”教了郭靖。這壹招躍起半空，居高下擊，威力奇大，郭靖花了三天工夫，方才學會。在這三天之中，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什麽功夫，只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，便已心滿意足。
　　如此壹月有余，洪七公已將“降龍十八掌”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，自“亢龍有悔”壹直傳到了“見龍在田”。
　　這降龍十八掌可說是外門武學中的巔峰絕詣，當真是無堅不摧、無固不破。雖招數有限，但每壹招均具絕大威力。北宋年間，丐幫幫主蕭峰以此邀鬥天下英雄，極少有人能擋得他三招兩式，氣蓋當世，群豪束手。當時共有“降龍二十八掌”，後經蕭峰及他義弟虛竹子刪繁就簡，取精用宏，改為降龍十八掌，掌力更厚。這掌法傳到洪七公手上，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、黃藥師等人論劍時施展出來，王重陽等盡皆稱道。他本想只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，已足可保身，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，奇珍妙味，每日裏層出不窮，令他無法舍之而去，日復壹日，竟傳授了十五招之多。郭靖雖悟性不高，但只要學到壹點壹滴，就日夜窮鉆苦練，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，只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，壹個多月之間，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。
　　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，嘆道：“兩個娃娃，咱三人已相聚了壹個多月，這就該分手啦。”黃蓉道：“啊，不成，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天下沒不散的筵席，卻有吃不完的菜肴。老叫化不收徒兒，壹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武功，這壹次壹教教了三十多天，再教下去，唉，可乖乖不得了。”黃蓉道：“怎麽啊？”洪七公道：“我的看家本領要給妳們學全啦。”黃蓉道：“好人做到底，妳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，豈不甚美？”洪七公啐道：“呸，妳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，老叫化可不美啦。”
　　黃蓉心中著急，轉念頭要使個什麽計策，讓他把余下三招教全了郭靖，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，再不說第二句話，竟自揚長而去。
　　郭靖忙追上去，洪七公身法好快，壹瞬眼已不見了蹤影。郭靖追到松林，大叫道：“七公，七公！”黃蓉也隨後追來，跟著大叫。
　　只見松林邊人影壹晃，洪七公走了過來，罵道：“妳們兩個臭娃娃，盡纏著我幹什麽？要想我再教，那是難上加難。”郭靖道：“您老教了這許多，弟子已心滿意足，哪敢再貪，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。”說著跪了下去，砰砰砰砰地連磕了幾個響頭。
　　洪七公臉色壹變，喝道：“且住。我教妳武功，那是吃了她的小菜，付的價錢，咱們可沒師徒名分。”倏地跪下，向郭靖磕下頭去。
　　郭靖大駭，忙又跪下還禮。洪七公手壹伸，已點中他脅下穴道。郭靖雙膝微曲，動彈不得。洪七公向著他再磕了四個頭。這才解開他穴道，說道：“記著，可別說妳向我磕過頭，是我弟子。”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，不敢再說。
　　黃蓉嘆道：“七公，妳待我們這樣好，現下又要分別了。我本想將來見到妳，再燒小菜請妳吃，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唉，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。”洪七公問道：“為什麽？”黃蓉道：“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，除了那參仙老怪之外，還有不少壞家夥。總有壹天，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。”洪七公微笑道：“死就死好了，誰不死呢？”
　　黃蓉搖頭道：“死倒不打緊。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，知道我曾跟妳學過武藝，又曾燒菜給妳吃，逼著我把什麽‘暗香浮動月黃昏’、‘江月何時初照人’那些稀奇古怪的好菜，壹味味地煮給他們吃，那些都是妳沒品嘗過的，豈不墮了妳老人家的威名。”
　　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，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，而有些極奇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從未嘗過，忍不住大為生氣，問道：“那些家夥是誰？”黃蓉道：“有壹個是鬼門龍王沙通天，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。吃起來口沫橫飛，我那些好小菜中全給他濺了唾沫，妳說討不討厭。”洪七公搖頭道：“沙通天有啥屁用？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壹兩年就勝過他了，不用怕。”黃蓉又說了靈智上人、彭連虎兩人的姓名，洪七公都說：“有啥屁用？”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，洪七公微微壹怔，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，聽黃蓉說後，點頭道：“果然是他！”黃蓉見他神色嚴重，道：“這人很厲害嗎？”洪七公道：“歐陽克有啥屁用？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。”黃蓉道：“老毒物？他再厲害，總厲害不過妳老人家。”
　　洪七公不語，沈思良久，說道：“本來也差不多，可是過了這二十年……二十年了，他用功比我勤，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。嘿嘿，不過真要勝過老叫化，卻也沒這麽容易。”黃蓉道：“那壹定勝不過妳老人家。”
　　洪七公搖頭道：“這也未必，大家走著瞧吧。好，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妳們為難，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。老叫化再吃妳半個月的小菜。咱們把話說在前頭，這半個月之中，只要有壹味菜吃了兩次，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。而且燒的小菜，定須是妳至高無上的拿手絕招，那麽將來就算有壞蛋抓了妳去，吃到的菜肴也勝不了老叫化所吃過的，那倒不妨。”
　　黃蓉大喜，有心要顯本事，所煮的菜肴固絕無重復，連面食米飯也極逞智巧，沒壹餐相同，鍋貼、燒賣、蒸餃、水餃、餛飩、菜飯、炒飯、湯飯、年糕、花卷、米粉、豆絲、幹絲、粉皮、蔥油餅、韭菜包，花樣變幻無窮。洪七公也打疊精神，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、防身保命之道。但“降龍十八掌”那余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。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，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，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。洪七公於三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，所知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，這時盡揀些稀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，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，雖花樣百出，說到克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“降龍十八掌”了。黃蓉也只圖個好玩，並不當真用心去學。
　　壹日傍晚，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。黃蓉撿拾松仁，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鹹梅，做壹味別出心裁的小菜，名目已然有了，叫作“歲寒三友”。如只加雞湯，則是“松鶴延齡”。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，突然轉身，輕輕“噫”的壹聲，俯身在草叢中壹撈，兩根手指夾住壹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。黃蓉剛叫得壹聲：“蛇！”洪七公左掌在她肩頭輕輕壹推，將她推出數尺之外。
　　草叢簌簌響動，又有幾條蛇竄出，洪七公竹杖連揮，每壹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，杖到立斃。黃蓉正喝得壹聲彩，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，咬中了她背心。
　　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，但劇毒無比，壹驚之下，剛待設法替她解毒，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，眼前十余丈處千頭攢動，群蛇大至。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，右手拉著郭靖的手，急步奔出松林，來到客店之前，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，心中又驚又喜，忙問：“覺得怎樣？”
　　黃蓉笑道：“沒事。”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，驚惶中忙伸手去扯。洪七公待要喝阻，叫他小心，郭靖情急關心，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，見蛇頭上鮮血淋漓，已然死了。洪七公壹怔，隨即會意：“不錯，妳老子的軟猬甲當然給了妳。”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猬甲上的刺尖，破頭而死。
　　郭靖伸手去扯另壹條蛇時，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鉆了出來。洪七公從懷裏掏出壹大塊黃藥餅，放入口中猛嚼，只見數百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，後面絡繹不絕，不知尚有多少。郭靖道：“七公，咱們快走。”
　　洪七公不答，取下背上葫蘆，拔開塞子喝了壹大口酒，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，壹張口，壹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。他將頭自左至右壹揮，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壹條弧線。遊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，登時暈倒，木然不動，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，擠作壹團。但後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湧出，前面的卻轉而後退，蛇陣登時大亂。
　　黃蓉拍手叫好。忽聽得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，三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，手中都拿著壹根兩丈來長的木桿，嘴裏呼喝，用木桿在蛇陣中撥動，就如牧童放牧牛羊壹般。黃蓉起初覺得好玩，後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，不禁嘔心，喉頭發毛，張口欲嘔。
　　洪七公“嗯”了壹聲，伸竹杖在地下挑起壹條青蛇，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，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壹劃，蛇腹洞穿，取出壹枚青色的蛇膽，說道：“快吞下去，別咬破了，苦得很。”黃蓉依言吞下，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，轉頭問郭靖道：“靖哥哥，妳頭暈麽？”郭靖搖搖頭。原來他服過大蟒蛇的藥血，百毒不侵，松林中青蛇雖多，卻只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，聞到郭靖身上氣息，避之惟恐不及。
　　黃蓉道：“七公，這些蛇是有人養的。”洪七公點了點頭，滿臉怒容地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。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，也惱怒異常，將蛇陣稍行整理，搶步上前。壹人厲聲喝罵：“妳們三只野鬼，不要性命了麽？”黃蓉接口罵道：“對啦，妳們三只野鬼，不要性命了麽？”洪七公甚喜，輕拍她肩膀，贊她罵得好。
　　那三人大怒，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桿，縱身向黃蓉刺來，桿勢帶風，勁力倒也不弱。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桿上搭去，長桿來勢立停。那人吃了壹驚，雙手向後急拉。洪七公手壹抖，喝道：“去吧！”那人登時向後摔出，仰天壹跤，跌入蛇陣之中，壓死了十多條青蛇。幸而他服有異藥，眾蛇不敢咬他，否則哪裏還有命在？余下兩人大驚，倒退數步，齊問：“怎樣？”那人想要躍起身來，豈知這壹跤跌得甚是厲害，全身酸痛，只躍起壹半，重又跌落，又壓死了十余條毒蛇。旁邊那白凈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桿，讓他扶住，方始拉起。這樣壹來，這三人哪敢再動手，壹齊退回去站入群蛇之中。那適才跌跤的人叫道：“妳是什麽人？有種的留下萬兒來。”
　　洪七公哈哈大笑，毫不理會。黃蓉叫道：“妳們是什麽人？怎麽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？”三人互相望了壹眼，正要答話，忽見松林中壹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，手搖折扇，徑行穿過蛇群，走上前來。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，見他在蛇群之中行走自若，群蛇紛紛讓道，均感詫異。那三人迎上前去，低聲說了幾句，說話之時，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，顯是在說剛才之事。
　　歐陽克臉上閃過壹絲驚訝之色，隨即寧定，點了點頭，上前施禮，說道：“三名下人無知，冒犯了老前輩，在下這裏謝過。”轉頭向黃蓉微笑道：“原來姑娘也在這裏，我可找得妳好苦。”黃蓉哪裏睬他，向洪七公道：“七公，這人是個大壞蛋，妳老好好治他壹治。”洪七公微微點頭，向歐陽克正色道：“牧蛇有地界、有時候、有規矩、有門道。哪有大白天裏牧蛇的道理？妳們這般胡作非為，想幹什麽？”
　　歐陽克道：“這些蛇兒遠道而來，餓得急了，不能再依常規行事。”洪七公道：“妳們已傷了多少人？”歐陽克道：“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，也沒傷了幾人。”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臉，哼了壹聲，說道：“也沒傷了幾人！妳姓歐陽是不是？”歐陽克道：“是啊，原來這位姑娘已跟妳說了。妳老貴姓？”黃蓉搶著道：“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妳說，說出來只怕嚇壞了妳。”歐陽克受了她挺撞，居然並不生氣，笑瞇瞇地對她斜目而睨。洪七公道：“妳是歐陽鋒的兒子，是不是？”
　　歐陽克尚未回答，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：“老叫化沒上沒下，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！”洪七公笑道：“別人叫不得，我就偏偏叫得。”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，洪七公竹杖在地下壹點，身子躍起，如大鳥般撲向前去，只聽得啪啪啪三聲，那三人已每個吃了壹記清脆響亮的耳光。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，竹杖又是壹點，躍了回來。
　　黃蓉叫道：“這樣好本事，七公妳還沒教我呢？”只見那三人壹齊捧住了下頦，做聲不得，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，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。
　　歐陽克暗暗心驚，對洪七公道：“前輩識得家叔麽？”洪七公道：“啊，妳是歐陽鋒的侄兒。我有二十年沒見妳家老毒物了，他還沒死麽？”歐陽克甚是氣惱，但剛才見他出手，武功之高，自己萬萬不敵，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，必是前輩高人，便道：“家叔常說，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，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。”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，說道：“好小子，妳倒會繞彎兒罵人。妳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裏來幹什麽？”說著向群蛇壹指。
　　歐陽克道：“晚輩向在西域，這次來到中原，旅途寂寞，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。”黃蓉道：“當面撒謊！妳有這許多女人陪妳，還寂寞什麽？”歐陽克張開折扇，扇了兩扇，雙眼凝視著她，微笑吟道：“悠悠我心，豈無他人？唯君之故，沈吟至今！”黃蓉向他做個鬼臉，笑道：“我不用妳討好，更加不用妳思念。”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，神魂飄蕩，壹時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洪七公喝道：“妳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，沒人管妳。來到中原也想如此，別做妳的清秋大夢。瞧在妳叔父面上，今日不來跟妳壹般見識，快給我滾吧。”
　　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地訓了壹頓，想要回嘴動手，自知不是對手，就此乖乖走開，卻心有不甘，說道：“晚輩就此告辭。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重病，不遇上什麽災難，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？”
　　洪七公笑道：“憑妳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？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什麽約會。妳叔父不怕我，我也不怕妳叔父。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，大家是半斤八兩，不用再打。”突然臉壹沈，喝道：“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！”
　　歐陽克又是壹驚：“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，此人這話看來不假，可別招惱了他，鬧個灰頭土臉。”當下不再作聲，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，眼睛向黃蓉壹瞟，轉身退入松林。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，驅趕青蛇，只是下頦疼痛，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“咿咿啊啊”，模糊不清。群蛇倒也似乎仍然聽得明白，轉頭扭動前行，猶如壹片細浪，湧入松林，片刻間退得幹幹凈凈，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。
　　黃蓉道：“七公，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，是他們養的麽？”洪七公不即回答，從葫蘆裏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酒，用衣袖在額頭抹了壹下汗，呼了口長氣，連說：“好險！好險！”郭靖和黃蓉齊問：“怎麽？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這些毒蛇雖然暫時給我阻攔了壹下，要是真的攻將過來，這幾千條毒蛇猶似潮水壹般，又哪裏阻擋得住？幸好這幾個家夥年輕不懂事，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，給我壹下子就嚇倒了。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，妳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。”郭靖道：“咱們擋不住，逃啊。”洪七公笑道：“老叫化雖不怕他，可是妳們兩個娃娃想逃，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？”黃蓉道：“那人的叔叔是誰？這樣厲害。”
　　洪七公道：“哈，他不厲害？‘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’。妳爹爹是東邪、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。武功天下第壹的王真人已經逝世，剩下我們四個，大家彼此彼此。妳爹爹厲害不厲害？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吧？”
　　黃蓉“嗯”了壹聲，心下暗自琢磨，過了壹會，說道：“我爹爹好好的，幹嗎稱他‘東邪’？這個外號，我不喜歡。”洪七公笑道：“妳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。他這人古靈精怪，旁門左道，非孔非聖，辱罵朝廷，難道不是邪麽？其實他特立獨行，對有權有勢之人從不瞧在眼內，老叫化向來尊敬他的為人。不過講到武功，全真教大大方方，確是正宗，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。”向郭靖道：“妳學過全真派的內功，是不是？”
　　郭靖道：“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。”洪七公道：“這就是了，否則妳短短壹個多月，怎能把我的‘降龍十八掌’練到這樣的功夫。”
　　黃蓉又問：“那麽‘南帝’是誰？”洪七公道：“南帝，自然是皇帝。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。黃蓉道：“臨安的大宋皇帝？”洪七公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功力，剛夠端起壹只金飯碗吃飯，兩只碗便端不起了。不是大宋皇帝！那位‘南帝’功夫之強，妳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，南火克西金，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。”
　　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然，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，也就不敢多問。
　　洪七公望著天空，皺眉思索了好壹陣，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，過了壹會，轉身入店。只聽得嗤的壹聲，他衣袖為門旁壹只小鐵釘掛住，撕破了壹道大縫，黃蓉叫道：“啊！”洪七公卻茫如未覺。黃蓉道：“我給妳補。”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針線，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。
　　洪七公仍在出神，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，突然壹怔，夾手將針奪過，奔出門外。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，跟著追出，只見他右手壹揮，微光閃動，縫針已激射而出。
　　黃蓉的目光順著那針去路望落，只見縫針插在地下，已釘住了壹只蚱蜢，不由得拍手叫好。洪七公臉現喜色，說道：“行了，就是這樣。”郭靖與黃蓉怔怔地望著他。洪七公道：“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，這壹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，可真不容易，必是使用藥物。”頓了壹頓，說道：“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，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，咱倆老朋友再碰上，老叫化非有壹件克制毒蛇的東西不可。”黃蓉拍手道：“妳要用針將毒蛇壹條條釘在地下。”洪七公白了她壹眼，微笑道：“妳這女娃娃真鬼靈精，人家說了上句，妳就知道下句。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妳不是有藥麽？和了酒噴出去，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。”洪七公道：“這只能擋得壹時。我要練壹練‘滿天花雨’的手法，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。幾千條毒蛇湧將過來，老叫化壹條條地來釘，待得盡數釘死，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，老叫化可也餓死了。”郭黃二人壹齊大笑。黃蓉道：“毒蛇切去了有毒的頭，可以做蛇羹，加上雞湯、菊花瓣兒、檸檬葉子，味道不錯。”洪七公連連點頭，左手食指大動。黃蓉道：“我給妳買針去。”說著奔向市鎮。洪七公搖頭嘆道：“靖兒，妳怎不叫她把聰明伶俐分壹點兒給妳？”郭靖道：“聰明伶俐？分不來的。”
　　過了壹頓飯工夫，黃蓉從市鎮回來，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，笑道：“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，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兒嘮叨個死。”郭靖道：“怎麽？”黃蓉道：“罵他們沒用啊！怎麽到鎮上連壹口針也買不到。”洪七公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，不娶媳婦兒，免得受娘兒們折磨。來，來，來，咱們練功夫去。妳這兩個娃娃，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，能有這麽起勁麽？”黃蓉壹笑，跟在他身後。
　　郭靖卻道：“七公，我不學啦。”七公奇道：“幹嗎？”郭靖道：“妳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，我壹時也練不了啦。”洪七公壹怔，隨即會意，知他不肯貪多，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，這時遇上壹件突兀之事而不得不教，那麽承受之人不免顯得有點兒因勢順會、乘機得利，點了點頭，對黃蓉道：“咱們練去。”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，愈自研習，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，似乎永遠體會不盡。
　　
　　又過了十來天，黃蓉已學得了“滿天花雨擲金針”的竅要，壹手揮出，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，只是壹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，還未能學會。她手頭材料現成，乘機做了炒蛇片、煨蛇段、清燉蛇羹幾味菜請洪七公嘗新。有壹味“紅燒全蛇”，把壹條蛇做得縮頭縮腦，身子盤曲，把蛇頭鉆在身子底下。黃蓉說：“這條蛇大丈夫能屈能伸，這味菜叫做‘亢龍有悔’！”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。
　　這壹日洪七公壹把縫衣針擲出，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，心下得意，仰天大笑，笑到中途突然止歇，擡起了頭，呆呆思索，自言自語：“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？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，要對付旁人，也用不著什麽蛇陣了。”洪七公點頭道：“不錯，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、南帝和老叫化的。丐幫和全真教都人多勢眾，南帝是帝皇之尊，手下官兵侍衛不計其數。妳爹爹學問廣博，奇門遁甲，變化莫測，仗著地勢之便，壹個人抵得數百人。那老毒物單打獨鬥，不輸於當世任何壹人，但如大夥兒壹擁齊上，老毒物孤家寡人，便不行了。”黃蓉道：“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。”
　　洪七公嘆道：“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，本來也是吃飯本事，捉得十七八條蛇兒，騙騙有錢的小姐少爺已經不容易了。哪知道老毒物壹趕竟便趕得幾千條，委實了不起。蓉兒，這門功夫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，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。”黃蓉道：“他這般處心積慮，自然不懷好意，幸好他侄兒不爭氣，為了賣弄本事，先泄了底。”洪七公點頭道：“不錯，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，不成氣候，這些毒蛇，當然不能萬裏迢迢地從西域趕來，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。那歐陽小子除了賣弄本事，多半另有圖謀。”黃蓉道：“那壹定不是好事。幸得這樣，讓咱們見到了，妳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，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。”
　　洪七公沈吟道：“但如他纏住了我，叫我騰不出手來擲針，卻趕了這數千條毒蛇圍將上來，那怎麽辦？”黃蓉想了片刻，也覺沒有法子，說道：“那妳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！”洪七公笑道：“呸，沒出息！撒腿轉身，拔步便跑，那算是什麽法子？”
　　隔了壹會，黃蓉忽道：“這可想到了，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。”洪七公喜道：“什麽法子？”黃蓉道：“妳老人家只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。遇上老毒物之時，妳跟老毒物打，靖哥哥跟他侄兒打，我就將縫衣針壹把又壹把地擲出去殺蛇。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‘降龍十八缺三掌’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。”洪七公瞪眼道：“妳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，壹心只想為妳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。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，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什麽。可是這麽壹來，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？這人資質太笨，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，給人笑話，面上無光！”
　　黃蓉嘻嘻壹笑，說道：“我買菜去啦！”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，與他分手在即，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，要特別精心地做幾味美肴來報答。她左手提了菜籃，緩步回店，右手不住向空虛擲，練習“滿天花雨”的手法。
　　將到客店，忽聽得鸞鈴聲響，大路上壹匹青驄馬急馳而來，壹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，奔到店前，下馬進屋。黃蓉壹看，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，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，站在路旁不禁出神。尋思：“這姑娘有什麽好？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。”越想越惱，心道：“我去打她壹頓出口氣。”
　　提了菜籃走進客店，見穆念慈坐在壹張方桌之旁，滿懷愁容，店伴正在問她要吃什麽。穆念慈道：“妳給煮壹碗面條，切四兩熟牛肉。”店伴答應著去了。黃蓉接口道：“熟牛肉有什麽好吃？”
　　穆念慈擡頭見到黃蓉，不禁壹怔，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壹同出走的姑娘，忙站起身來，招呼道：“妹妹也到了這裏？請坐吧。”黃蓉道：“那些臭道士啦、矮胖子啦、臟書生啦，也都來了麽？”穆念慈道：“不，是我壹個人，沒跟丘道長他們在壹起。”
　　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，聽得只有她壹人，登時喜形於色，笑瞇瞇地上下打量，見她足登小靴，身上穿孝，鬢邊插了壹朵白絨花，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，但壹副楚楚可憐的神態，更見俏麗，又見她腰間插著柄短劍，心念壹動：“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。”說道：“姊姊，妳那短劍請借給我看看。”
　　這短劍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，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，短劍就歸了穆念慈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，本待不與，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，無法推托，只得解下短劍，連鞘遞過。
　　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，見劍柄上刻著“郭靖”兩字，心中壹凜：“這是靖哥哥的，怎能給她？”拔出鞘來，寒氣撲面，暗贊壹聲：“好劍！”還劍入鞘，往懷中壹放，道：“我去還給靖哥哥。”
　　穆念慈怔道：“什麽？”黃蓉道：“短劍柄上刻著‘郭靖’兩字，自然是他的東西，我拿去還給他。”穆念慈怒道：“這是我父母唯壹的遺物，怎能給妳？快還我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黃蓉叫道：“有本事就來拿！”說著便奔出店門。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覺，郭靖在後面山坳裏練掌，便向左奔去。穆念慈心中焦急，只怕她壹騎上紅馬，再也追趕不上，大聲呼喚，飛步追來。
　　黃蓉繞了幾個彎，來到壹排高高的槐樹之下，眼望四下無人，停了腳步，笑道：“妳贏了我，馬上就還妳。咱們來比劃比劃，不是比武招親，是比武奪劍。”
　　穆念慈臉上壹紅，說道：“妹妹，妳別開玩笑。我見這短劍如見義父，妳拿去幹嗎？”
　　黃蓉臉壹沈，喝道：“誰是妳妹妹？”身法如風，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，颼的就是壹掌。穆念慈閃身欲躲，可是黃蓉家傳“桃華落英掌”變化精妙，啪啪兩下，脅下壹陣劇痛，已遭擊中。穆念慈大怒，向左躥出，回身飛掌打來，卻也迅猛之極。黃蓉叫道：“這是‘逍遙遊’拳法，有什麽稀奇？”
　　穆念慈聽她叫破，不由得壹驚，暗想：“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，她又怎知道？”見黃蓉左掌回擊，右拳直攻，三記招數全是“逍遙遊”拳路，更加驚訝，壹躍縱出數步，叫道：“且住。這拳法是誰傳妳的？”黃蓉笑道：“是我自己想出來的。這種粗淺功夫，有甚稀罕？”語音甫畢，又是“逍遙遊”中的兩招“沿門托缽”和“見人伸手”，連綿而上。
　　穆念慈心中愈驚，以壹招“四海遨遊”避過，問道：“妳識得洪七公麽？”黃蓉笑道：“他是我的老朋友，當然識得。妳使他教妳的本事，我只使我自己的功夫，看我勝不勝得了妳。”她咭咭咯咯地連笑帶說，出手越來越快，已不再是“逍遙遊”拳法。
　　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，原本就遠勝穆念慈，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，更為精進，穆念慈怎抵擋得住？這時要想舍卻短劍而轉身逃開，也已不能，見對方左掌忽起，如壹柄長劍般橫削而來，掌風虎虎，極為鋒銳，忙側身閃避，忽覺後頸壹麻，已讓黃蓉用“蘭花拂穴手”拂中了後頸椎骨的“大椎穴”，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，登時手足酸軟。黃蓉踏上半步，伸手又在她右腰下“誌室穴”戳去，穆念慈立時栽倒。
　　黃蓉拔出短劍，嗤嗤嗤嗤，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余下，每壹下都從頰邊擦過，間不逾寸。穆念慈閉目待死，只感臉上冷氣森森，卻不覺痛，睜開眼來，見壹短劍戳將下來，眼前青光壹閃，短劍鋒刃已從耳旁滑過，大怒喝道：“妳要殺便殺，何必戲弄？”黃蓉道：“我跟妳無仇無怨，幹嗎要殺妳？妳只須依了我立個誓，這便放妳。”
　　穆念慈雖然不敵，壹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，厲聲喝道：“妳有種就把姑娘殺了，想要我出言哀求，乘早別做夢。”黃蓉嘆道：“這般美貌的壹位大姑娘，年紀輕輕就死，實在可惜。”穆念慈閉住雙眼，給她來個充耳不聞。
　　隔了壹會，黃蓉輕聲道：“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，妳就是嫁了給他，他也不會喜歡妳。”穆念慈睜開眼來，問道：“妳說什麽？”黃蓉道：“妳不肯立誓也罷，反正他不會娶妳，我知道的。”穆念慈奇道：“誰真心同妳好？妳說我要嫁誰？”黃蓉道：“靖哥哥啊，郭靖。”穆念慈道：“啊，是他。妳要我立什麽誓？”黃蓉道：“我要妳立個重誓，不管怎樣，總是不嫁他。”穆念慈微微壹笑，道：“妳就把刀子架在我脖子裏，我也不能嫁他。”
　　黃蓉大喜，問道：“當真？為什麽啊？”穆念慈道：“我義父有遺命，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，其實……其實……”放低了聲音說道：“義父臨終之時，神智糊塗了，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。”
　　黃蓉喜道：“啊，真對不住，我錯怪了妳。”忙為她解開穴道，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，頗為殷勤，又問：“姊姊，妳已許配給了誰？”
　　穆念慈紅暈雙頰，輕聲道：“這人妳也見過的。”黃蓉側了頭想了壹陣，道：“我見過的？哪裏還有什麽男子，配得上姊姊妳這般人材？”穆念慈笑道：“天下男子之中，就只妳的靖哥哥壹個最好了？”
　　黃蓉笑問：“姊姊，妳不肯嫁他，是嫌他太笨麽？”穆念慈道：“郭世兄哪裏笨了？他天性淳厚，俠義為懷，我是佩服得緊的。他對我爹爹、對我都很好。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，不顧自己性命，我實在感激得很。這等男子，原是世間少有。”
　　黃蓉心裏又急了，忙問：“怎麽妳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裏，也不能嫁他？”
　　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，又壹往情深，握住了她手，緩緩說道：“妹子，妳心中已有了郭世兄，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，也不能再移愛旁人，是不是？”黃蓉點頭道：“那自然，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。”穆念慈笑道：“郭世兄要是聽到妳這般誇他，心中可不知有多歡喜了……那天爹爹帶了我在中都比武招親，有人打勝了我……”黃蓉搶著道：“啊，我知道啦，妳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。”
　　穆念慈道：“他是王爺也好，是乞兒也好，我心中總是有了他。他是好人也罷，壞蛋也罷，我總是他的人了。”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，語氣卻十分堅決。黃蓉點點頭，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，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，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壹般。兩人雙手互握，並肩坐在槐樹之下，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，十分投機。
　　黃蓉想了壹下，將短劍還給她，道：“姊姊，還妳。”穆念慈不接，道：“這是妳靖哥哥的，該歸妳所有。短劍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，我每天……每天帶在身邊，那也不好。”黃蓉大喜，將短劍放入懷中，說道：“姊姊，妳真好。”要待回送她壹件什麽貴重的禮物，壹時卻想不起來，問道：“姊姊，妳壹人南來有什麽事？可要妹子幫妳麽？”穆念慈臉上壹紅，低頭輕聲道：“也沒什麽大要緊事。”黃蓉道：“那麽我帶妳去見七公去。”穆念慈喜道：“七公在這裏？”
　　黃蓉點點頭，牽了她手站起，忽聽頭頂樹枝微微壹響，跌下壹片樹皮，壹個人影從壹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，轉眼不見，瞧背影正是洪七公。
　　黃蓉拾起樹皮壹看，上面用針劃著幾行字：“兩個女娃這樣很好。蓉兒再敢胡鬧，七公打妳老大耳括子。”下面沒署名，只畫了個葫蘆。黃蓉知是七公所書，不由得臉上壹紅，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，可都讓七公瞧見啦，將樹皮遞給穆念慈看。
　　兩人來到松林，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。郭靖卻已回到店內。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，大感詫異，忙問：“穆世姊，妳可見到了我六位師父麽？”穆念慈道：“我與六位尊師壹起從中都南下，回到山東，分手後就沒再見過。”郭靖問道：“我師父們都好吧？”穆念慈微笑道：“郭世兄放心，他們還沒給妳氣死。”
　　郭靖很是不安，心想幾位師父定然氣得厲害，登時茶飯無心，呆呆出神。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。
　　黃蓉壹壹說了。穆念慈嘆道：“妹子妳就這麽好福氣，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麽久，我想再見他壹面也不可得。”黃蓉安慰她道：“他暗中護著妳呢，剛才要是我真的傷妳，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妳麽？”穆念慈點頭稱是。
　　郭靖奇道：“蓉兒，什麽妳真的傷了穆世姊？”黃蓉忙道：“這個可不能說。”穆念慈笑道：“她怕……怕我……”說到這裏，卻也有點害羞。
　　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，笑道：“妳敢不敢說？”穆念慈伸了伸舌頭，搖頭道：“我怎麽敢？要不要我立個誓？”黃蓉啐了她壹口，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，不禁暈紅了雙頰。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，也感高興。
　　吃過飯後，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閑談，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。穆念慈道：“那時候我年紀還小，有壹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。我們住在客店裏，我在店門口玩兒，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，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，很是可怕。大家都嫌臟，沒人肯理他們……”黃蓉接口道：“啊，是啦，妳壹定好心，給他們治傷。”
　　穆念慈道：“我也不會治什麽傷，只是見著可憐，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裏，給他們洗幹凈創口，用布包好。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，說我這樣幹很好，還嘆了幾口氣，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般好心腸。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，他們謝了去了。過了幾個月，我們到了信陽州，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，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，引我到壹所破廟去，見到了洪七公老人家。他誇獎我幾句，教了我那套逍遙遊拳法，教了三天教會了。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，他老人家已經走啦，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。”
　　黃蓉道：“七公教的本事，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。我爹爹教的武功，姊姊妳要是願學，咱們就在這裏耽十天半月，我教給妳幾套。”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，壓在心頭的壹塊大石登時落地，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好人，又得她贈送匕首，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。穆念慈道：“多謝妹子好意，只是現下我有壹件急事要辦，抽不出空，將來嘛，妹子就算不說教我，我也是會來求妳的。”黃蓉本想問她有什麽急事，但瞧她神色，顯是既不欲人知，也不願多談，便住口不問，心想：“她模樣兒溫文靦腆，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。她不願說的事，問不出來的。”
　　午後未時前後，穆念慈匆匆出店，傍晚方回。黃蓉見她臉有喜色，只當不知。用過晚飯之後，二女同室而居。黃蓉先上了炕，偷眼看她以手支頤，在燈下呆呆出神，似是滿腹心事，於是閉上了眼，假裝睡著。過了壹陣，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壹塊東西來，輕輕在嘴邊親了親，拿在手裏怔怔地瞧著，滿臉溫柔神色。黃蓉從她背後望去，見是壹塊繡帕模樣的緞子，上面用彩線繡著什麽花樣。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，揮繡帕在空中壹揚，黃蓉嚇得連忙閉眼，心中突突亂跳。
　　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，她眼睜壹線，見穆念慈在炕前回旋來去，虛擬出招，繡帕卻已套在臂上，卻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。她陡然而悟：“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，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。”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，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，時而輕輕踢出壹腳，隔了片刻又打出壹拳，有時又眉毛上揚、衣袖輕拂，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。她這般陶醉了好壹陣子，走向炕邊。
　　黃蓉雙目緊閉，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，過了壹會，只聽得她嘆道：“妳好美啊！”突然轉身，開了房門，衣襟帶風，已越墻而出。
　　黃蓉好奇心起，急忙跟出，見她向西疾奔，便展開輕功在後跟隨。她武功在穆念慈之上，不多時便已追上，相距十余丈時放慢腳步，防為她發覺。見她直奔市鎮，入鎮後躍上屋頂，四下張望，隨即撲向南首壹座高樓。
　　黃蓉日日上鎮買菜，知是當地首富戴家的宅第，心想：“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，來找些零錢。”轉念甫畢，兩人已壹前壹後來到戴宅之旁。
　　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，大門前掛著兩盞大紅燈籠，燈籠上寫著“大金國欽使”五個扁扁的金字，燈籠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，守在門口。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，卻從未見過這般情狀，心想：“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，那可好得很啊，待她先拿，我也來跟著順手發財。”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後院，壹齊靜候片刻，又跟著她躍進墻去，裏面是座花園，見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地向前尋路，便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。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，紙窗上映出壹個男子的黑影，似在房中踱來踱去。
　　穆念慈緩緩走近，雙目盯住這黑影，凝立不動。過了良久，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，穆念慈也仍呆望黑影出神。
　　黃蓉可不耐煩了，暗道：“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，闖進去點了他穴道便是，多瞧他幹嗎？”繞到廂房的另壹面，心道：“我給她代勞吧，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，叫她大吃壹驚。”正待揭窗而入，忽聽得廂房門呀的壹聲開了，壹人走進房去，說道：“稟報大人，剛才驛馬送來稟帖，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後天就到。”裏面那人點點頭，“嗯”了壹聲，稟告的人出去了。
　　黃蓉心道：“原來房裏這人便是金國欽使，那麽穆姊姊必另有圖謀，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，我可不能魯莽了。”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，在最低壹格的窗紙上沾濕壹痕，刺破壹條細縫，湊右眼往內壹張，大出意料之外，裏面那男子錦袍繡帶，正是小王爺完顏康。他手中拿著壹條黑黝黝之物，不住撫摸，來回走動，眼望屋頂，似是滿腹心事，等他走近燭火時，黃蓉看得清楚，他手中握著的是壹截鐵槍的槍頭，槍尖已起鐵銹，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桿。
　　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，只道與穆念慈有關，暗暗好笑：“妳兩人壹個揮舞衣袖出神，壹個撫摸槍頭相思，難道咫尺之間，竟便相隔如天涯？”不由得咯的壹聲，笑了出來。
　　完顏康立時驚覺，手壹揮，扇滅了燭光，喝問：“是誰？”
　　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後，雙手成圈，左掌自外向右，右掌自上而下，壹抄壹帶，雖使力甚輕，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，登時使她動彈不得，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，穆念慈待要抵禦，已自不及。黃蓉笑道：“姊姊別慌，我送妳見心上人去。”
　　完顏康打開房門，正要搶出，只聽壹個女子聲音笑道：“是妳心上人來啦，快接著。”完顏康問道：“什麽？”壹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裏，剛呆壹呆，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墻頭，笑道：“姊姊，妳怎麽謝我？”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，懷中的女子也已掙紮下地。
　　完顏康大惑不解，只怕她傷害自己，急退幾步，問道：“是誰？”穆念慈低聲道：“妳還記得我麽？”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，驚道：“是……是穆姑娘？”穆念慈道：“不錯，是我。”完顏康道：“還有誰跟妳同來？”穆念慈道：“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小朋友，我不知她竟偷偷地跟了來。”
　　完顏康走進房中，點亮了燭火，道：“請進來。”穆念慈低頭進房，挨在壹張椅子上坐了，垂頭不語，心中突突亂跳。
　　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壹副又驚又喜的神色，臉上白裏泛紅，少女羞態十分可愛，不禁怦然心動，柔聲道：“妳深夜來找我有什麽事？”穆念慈低頭不答。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，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，輕聲道：“妳爹爹已亡故了，妳以後便住在我家罷，我會當妳親妹子壹般看待。”穆念慈低著頭道：“我是爹爹的義女，不是他親生的……”
　　完顏康恍然而悟：“她是對我說，我們兩人之間並無骨肉關連。”
　　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，微微壹笑。穆念慈滿臉通紅，輕輕壹掙沒掙脫，也就任他握著，頭卻垂得更低了。完顏康心中壹蕩，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，在她耳邊低聲道：“這是我第三次抱妳啦。第壹次在比武場中，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。只有現今這壹次，才只咱倆在壹起，沒第三個人在旁。”穆念慈“嗯”了壹聲，心裏甜美舒暢，實是生平第壹遭經歷。
　　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，又感到她身子微顫，也不覺心魂俱醉，過了壹會，低聲道：“妳怎會找到我的？”
　　穆念慈道：“我從京裏壹直跟妳到這裏，晚晚都望著妳窗上的影子，就是不敢……”
　　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，大為感動，低下頭去，在她臉頰上吻了壹吻，嘴唇所觸之處，猶如火燙，登時情熱如沸，緊緊摟住了她，深深長吻，過了良久，方才放開。
　　穆念慈低聲道：“我沒爹沒娘，妳別……別拋棄我。”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裏，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，說道：“妳放心！我永遠是妳的人，妳永遠是我的人，好不好？”穆念慈滿心歡悅，擡起頭來，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，點了點頭。
　　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，眼波流動，哪裏還把持得住，吐壹口氣，吹滅了燭火，抱起她走向床邊，橫放在床，左手摟住了，右手就去解她衣帶。
　　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癡，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，驀地驚覺，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，滾到裏床，低聲道：“不，不能這樣。”完顏康又抱住了她，道：“我壹定會娶妳，將來如我負心，教我亂刀分屍，不得好死。”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，道：“別立誓，我信得妳。”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。顫聲道：“那麽妳就依我。”穆念慈央求道：“別……別……”完顏康情熱如火，強去解她衣帶。
　　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，使上了五成真力。完顏康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出武功，雙手登時給她格開。穆念慈躍下地來，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，對準了自己胸膛，垂淚道：“妳再逼我，我就死在妳面前。”
　　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，說道：“有話好好地說，何必這樣？”
　　穆念慈道：“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，可不是低三下四、不知自愛之人。妳如真心愛我，須當敬我重我。我此生決無別念，就是鋼刀架頸，也決意跟定了妳。將來……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，自然……自能如妳所願。但今日妳若想輕賤於我，有死而已。”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，但斬釘截鐵，沒絲毫猶疑。
　　完顏康暗暗起敬，說道：“妹子妳別生氣，是我的不是。”當即下床，點亮了燭火。
　　穆念慈聽他認錯，心腸當即軟了，說道：“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妳，隨妳什麽時候……央媒前來。”頓了壹頓，低聲道：“妳壹世不來，我等妳壹輩子罷啦。”
　　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，忙道：“妹子不必多疑，我公事了結之後，自當盡快前來親迎。此生此世，決不相負。”
　　穆念慈嫣然壹笑，轉身出門。完顏康叫道：“妹子別走，咱們再說壹會話兒。”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，足不停步地走了。
　　完顏康目送她越墻而出，怔怔出神，但見風拂樹梢，數星在天，回進房來，鐵槍上淚水未幹，枕衾間溫香猶在，回想適才之事，真似壹夢。見被上遺有幾莖秀發，是她先前掙紮時落下來的，完顏康撿了起來，放入了荷包。他初時與她比武，原系壹時輕薄好事，絕無締姻之念，哪知她竟從京裏壹路跟隨自己，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，如此款款深情，不由得大為所感，而她持身清白，更是令人生敬，不由得壹時微笑，壹時嘆息，在燈下反復思念，顛倒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