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第五回 欲駐萍蹤陪玉女 難明心跡覓孤兒
　　葉淩風道：“小侄的功夫不值壹曬，怎敢在姑父姑母面前獻醜？”江海天笑道：“賢侄，這就是妳有所不知了。我們倘若不知道妳曾練過些什麽功夫，又怎能因材施教呢？不過，也無須如此急急，過兩日再試吧。”後半段話卻是向他妻子谷中蓮說的。
　　谷中蓮突然就要葉淩風馬上顯露功夫，江海天也有點奇怪，心想：“還有兩位客人在座，蕭誌遠雖不是外人，畢竟也是初次見面。那位姓冷的更是生客。咱們馬上就要教起徒弟來，這豈不是把客人冷落了？”
　　谷中蓮道：“好，那我就只試壹招！”話猶未了，忽地壹掌向葉淩風胸前拍來，掌風颼颼，竟是壹招毫不留情的殺手！葉淩風大吃壹驚，心道：“難道她對我已是起疑，要取我的性命？”性命交關之際，也無暇仔細思索，本能的便以全力接了壹招。谷中蓮的掌力早已到了收發隨心的境界，輕輕壹碰，便即收回，葉淩風打了兩個圈圈，穩住了身形，這才知道谷中蓮並非蓄意取他的性命。
　　谷中蓮冷冷說道：“妳爹爹的看家本領為何絲毫也未曾授與妳？”葉淩風正自不知如何回答，江海天道：“妳爹爹是否因為大乘般若掌太過狠辣，所以來曾教妳？”
　　江海天這壹問不啻給時淩風壹個提示，立即便回答道：“姑父明見。爹爹正是因為大乘般若掌專傷奇經八脈，太過狠毒，所以自小就不許我練，非但如此，我母親原來所學的邪派武功以及使用毒藥等等本領，壹概都不許我練。他們只是教我壹些他們所知道的正派的普通功夫，這也是出於我母親的意思。她說免得我將來改學正派的上乘武功之時，反而有所妨礙。”
　　谷中蓮聽他講得甚是內行，心想：“他知道大乘般若掌的功能，也知道歐陽婉練的是邪派武功，擅能使毒，看來大約不會是假冒的了。”但還是問道：“大乘般若掌是佛門三大神掌之壹，絕非邪派武功。只因我大哥當年未得真傳，所以流於狠毒，但它運功的秘訣，卻還是正宗內功的壹派，將來妳若要學上乘武功，正可以用得著它。這大乘般若掌的運功秘訣，妳爹爹也沒教妳嗎？”
　　葉淩風道：“這三篇運功秘訣，爹爹自小就要我背誦的。但他不許我練掌法，只知秘決，內功的基礎卻是太差了。”谷中蓮道：“妳既是念得爛熟，背壹遍給我聽聽。”江海天這時也察覺到谷中蓮的用意乃是在試葉淩風的真假，心裏頗覺有點不安，心想：“蓮兒也未免太過精細了。”
　　葉淩風定了定神，心裏暗暗好笑：“幸虧妳只是考我背書，這可難我不倒。”當下便低眉合什，緩緩念道：“能所雙忘，色空井遺，於無起有，似有還無。此佛法之妙理，亦此篇武學之根基也。行功之道，端在以意禦氣，以氣攝精，以精凝神，以神運力，氣貫丹田，力透經穴，刺敵於動念之間，伏魔於表象之外……”正自念完大乘般若掌運功秘決的第壹篇“總綱”，谷中蓮忽道；“錯了，錯了！”葉淩風愕然道：“哪裏錯了？”
　　谷中蓮道：“有三處地方錯了。大乘般若掌是佛門的上乘武功，貴在心性和平，方能發揮制敵奇功，伏魔定力，但這壹處地方，卻是以霸道取勝，與此篇總綱開首的十五句妙旨恰不相符，是何道理？”當下將那三處地方列舉出來，目光凝視看葉淩風道：“這是不是妳爹爹親口傳授妳的？”
　　在谷中蓮駁潔葉淩風之時，江海天幾次作色想要說話；只因谷中蓮壹開了口便滔滔不絕，江海天未有機會插嘴，葉淩風瞧在眼內，登時便似服了定心丸壹般，卻故意作出惶感的神態，說道：“這的確是家父親口所傳，何以有錯，侄兒也是十分不解。”
　　江海天哈哈笑道：“蓮妹，是妳錯了！妳要知道妳大哥的般若掌是傳自金鷹宮的寶象禪師，此人雖是佛門高弟，但當時卻正走入魔道，他將這運功秘決擅自修改，以符合他所練的魔道武功。所以妳大哥所得本來就不是原本真傳，這三處錯處，就正是寶象禪師擅自修改的，妳怎能怪風侄念錯？”
　　谷中蓮微微壹笑，說道：“海天，這個妳多年之前，早已給我講解過了，我並非忘記。我是故意考考風侄的。”說至此處，便溫言對葉淩風道：“不必再背了，妳果然是我侄兒！”
　　葉淩風委委屈屈的神氣說道：“原來姑母是有相疑之意，唉，侄兒……”眼中含淚，作勢便要拜別，谷中蓮忙將他壹把拉著說道：“賢侄，妳休怪我。江湖上人心險惡，妳姑父是個老實人，我不能不多加壹點小心。好在真金不怕紅爐火，如今己證實妳絕非假冒，這不比我心有懷疑而口中不說要好得多嗎？賢侄，我使妳受了委屈，今後定當悉心傳授妳的武功，以作補償。妳可不要怨我才好。”
　　谷中蓮說丈夫太過老實，其實她自己也是心地純良，十分但直之人，所以她在感到無可懷疑之後，便明明白白的把自己心中的想法都對葉淩風說了出來。
　　葉淩風心裏是大喜過望，口中卻在說道：“侄兒怎敢埋怨姑姑？侄兒但求常得姑姑的教誨，武功的傳授那倒是次要的了。”
　　江海天哈哈笑道：“好了，妳們姑侄已然想認，妳姑母如今又是妳的師母了，妳快來與妳師母再見過禮吧。”拜見師母之禮更為隆重，葉淩風行過大禮，改口叫了壹聲“師母”，谷中蓮喜得掉下淚來，說道：“妳雖然不是貪圖江家武功，但我與妳姑父卻必須成全妳爹娘心願，讓妳學好本領，做壹個名實相符的大俠。海哥，這是妳第壹個徒弟，從今之後，妳算是開宗立派了，妳給妳的徒弟壹些訓告吧。”武林規矩，拜師之時，師父便應向徒弟宣示本門的戒條，谷中蓮是氓山派掌門，這壹套規矩她是十分熟悉的。
　　但江海天卻不熟悉，原來他自己拜師之時就沒有經過這壹套，他的師父金世遺是壹個十分隨便的人，壓根兒就沒有向他宣示過壹條戒條。江海天怔了壹怔，本想說個“免”字，但見谷中蓮的態度十分莊重，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完成拜師大禮，便笑了壹笑，說道：“請妳以師母的身份，代我這個做師父的訓告徒兒吧。”
　　谷中蓮微微壹笑，道：“就讓妳偷壹次懶吧，以後妳再收徒弟，可得妳自己主持了。”江海天笑了壹笑，用天遁傳音說道：
　　“我不是偷懶，我是偷師。我記看妳講的是什麽戒條，以後我就學會做師父了。”
　　谷中蓮擺了個臨時香案，當作是江海天本門的歷代祖師神位，其實江海天的本門祖師也只有兩個，第壹代是已逝世多年的毒龍尊者，第二代就是江海天的師父金世遺了，金世遺在十多年前與谷之華偕隱海外，算來已有六十多歲年紀，是否還活在人間，無人知道。
　　谷中蓮端了壹張太師椅坐在上首，叫葉淩風跪在下首，說道：“本門戒條，壹不許欺師滅祖，二不許濫殺無辜，三不許奸淫婦女，四不可恃武淩人……”大部分是從氓山派的戒條中抽出來的，壹共說了十條最重要的，說道：“若然犯了上列戒條，重則立時處死，輕則廢去武功，妳依得麽？”葉淩風聽她宣讀壹條，就叩壹個響頭，最後說道：“弟子葉淩風謹領本門戒律，如有故違，甘受懲處。”
　　谷中蓮道，“還有壹些次要的，妳也聽了。不許擅取不義之財，不許結交匪類，不許與公門中人來往，除非得師尊允許，不許給富室保鏢，不許……”說了幾條，頓了壹頓，最後忽地加上壹條“不許謊言欺騙。如有犯上了上列戒條，重則廢去武功，打斷手足，輕則逐出門墻，妳依得麽？”葉淩風嚇出壹身冷汗，卻連忙叩頭說道：“弟子——遵奉，決不敢違背本門戒律！”
　　谷中蓮道：“好，最後還有壹條，但這壹條我只要妳依從壹半。”葉淩風心裏暗暗哺咕：“不知師母還有什麽刁鉆的戒條？怎麽叫做只依從壹半？她所說的這些戒條別的倒沒什麽，只是剛才說的那條，嗯，可是有點蹊蹺，什麽‘不許謊言欺騙’，武林中壹般門派的戒條，我也略知壹二，這壹條似乎少見，她卻為什麽特別提出？難道，難道她是對我有了疑心？”他心有所疑，神色卻絲毫不露，恭恭敬敬他說道：“請師母吩咐。”
　　谷中蓮道：“妳師父是漢人，我養母兼師傅的谷女俠是漢人，我如今又是嫁夫從夫，因此我早已把自己完全當作漢人了。漢族的英雄義士，雖未約齊了會盟定約，但人人心中都是有壹個共同的誓約，即是要驅除胡虜，恢復中華。但妳不是漢人，我不強求妳也與漢族的英雄義士壹般：畢生矢誌，反抗清廷。但最少妳不能做清廷的爪牙，不能殘害漢族的仁人義士。所以我說要妳只依從壹半。本門的戒條不是因妳壹人而立的，妳師父以後還會收漢人徒弟的，他們就要全部遵守了。”
　　葉淩風忽地擡起頭來說道：“師母妳說錯了！”谷中蓮愕了壹愕，道：“怎麽錯了？妳、妳不願——”葉淩風道：“我母親是漢人，最少我也是半個漢人。我願意全部遵守妳這壹條，像別的漢人義土壹般，盡力之所及，反抗清廷，如背誓言，甘受處死！”
　　江每天哈哈笑道：“蓮妹，妳還未知道風侄早已是咱們的壹路人了。他和蕭賢弟曾在泰山救了李文成的遺孤呢。他也早已與清廷的鷹犬交過手了。”當下將蕭誌遠剛才所說的故事，向谷中蓮補述壹遍。谷中蓮大為歡喜，把葉淩風扶了起來，說道：
　　“好侄兒，好徒弟，從現在起，妳是本門的掌門大弟子了！”
　　武林規矩，掌門弟子多數是大弟子，但也不壹定就是大弟子，例如谷中蓮以前就是在同輩之中，位居最末的小師妹，卻做了掌門弟子的。如今谷中蓮這麽說法，即是在他壹入門之時，就先立定他做掌門人了。不管以後江海天還收多少徒弟，那些徒弟是否才能勝過於他。
　　葉淩風心裏是喜出望外，神情卻是極惶恐，訥訥說道：“這個、這個，……我看掌門弟子之位，還是留待光夏師弟的好。他是漢人，而且是大英雄李文成的遺孤。再不然還有曉芙師妹呢。”
　　江海天哈哈笑道：“妳師母所說正合我心，妳不必謙讓了，光夏我是答應了收他為徒，但還不知是否有師徒的緣份呢，何況他年紀也還太小。至於妳的師妹，哈哈，她是個只知淘氣的小姑娘，決不能讓她做掌門人的。”
　　葉淩風自是歡喜無限，忙再叩頭感謝師恩。蕭誌遠卻是有點兒奇怪，暗自尋思：“葉賢弟壹向與我說話，都是痛恨清廷，恨不得早日驅除韃擄，恢復中華的，聽他的口氣，誰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漢人！”不過，蕭誌遠雖是有點奇怪，但想到葉淩風是與他“誌同道合”，他以“半個漢人”的身份，而能與漢人同仇敵愾，蕭誌遠也自高興，便不再去深思了。
　　這時葉淩風已正式做了江海天的“開山大弟子”，而且江海天還預先立了他做掌門人，蕭誌遠更是為他慶幸，便與冷鐵樵壹同上來向他道賀。
　　葉淩風道：“蕭大哥，妳是我師父的同壹班輩，我不敢高攀，今後可要改過稱呼，叫妳做蕭大叔了。”蕭誌遠哈哈笑道：“妳與我結義在先，拜師在後，各有各的交情，妳何必如此拘泥什麽班輩？”江海天也像他師父金世遺壹樣的脾氣，對壹些小節，乃是隨隨便便的人，當下也便笑道：“這也不錯，江湖上各交各的，妳的蕭大哥既是壹番好意，我也就隨便妳們怎樣稱呼了。”
　　蕭誌遠本是與冷銑樵約好，壹同回鄉，助他叔父小金川寨主冷天祿舉義的，但壹來他是初次來到江家，江海天自是想挽留他多住幾天：二來他受了李文成的托孤之命，李文成的孩子還未找回，他也放心不下，好在江南祖孫臨走之時，已經說過三天之後，便可回來，蕭誌遠便決意再留三大，等到江南、江曉芙回來之後，礙到確切的消息，然後離開。
　　哪知過了三天，江南祖孫倆，竟都是未見回來。他們騎的是日行千裏的駿馬，以行程而論，到德州壹個來回，加上沿途投遞拜帖的壹些耽擱，三天也應該夠了。
　　江海天根據情理推斷，雖然明知他們決無遇險之理，也不免有點憂慮，但他心想：“爹爹是個喜歡熱鬧，愛交朋友的人，他到了德州，可能是給丐幫的朋友留下了。芙兒第壹次出門，在他爺爺庇護之下，說不定也是想在外面多玩幾天。”於是他和妻子商量之後，決定再等三天，若還不見他們回來，他再自己親自出馬尋找。蕭、冷二人碰上這個意外，也只好決定再在江家耽擱三天。第二個三大又過去了，在最後那天的晚上，已是三更時分，江海天憂心忡忡，正在與蕭、冷二人在客廳聚談，忽聽得門外馬嘶，江海天大喜道：“他們回來了！”全家人都急不可待，出去迎接，這晚正是月圓之夜，月色很好，只見只有江南壹人騎馬回來！
　　江海天吃了壹驚，連忙問道：“爹爹，妳，妳只是壹人回來麽？”江南吃驚更甚，跳下馬來便道：“怎麽芙兒還未回來？我以為她早已回來了？”江海天本來掛慮女兒，但怕父親心裏不安，反而安慰他道：“芙兒也未必就是出了什麽事情，她武功勝於那個女賊，又有寶劍寶甲，而且壹路之上，還有咱們的朋友，只怕她在哪位世叔怕的家中留下了。”
　　江南神情惶恐，訥訥說道，“這個，這個……”他平時最愛說話，這時卻似擔著很重的心事，結結巴巴他說不出來。江海天情知兇多吉少，強作鎮定，說道：“爹爹，妳在路上碰到什麽事情，進屋子裏慢慢再說。”
　　江海天替父親拉過那匹坐騎，正要把它拉入馬廄，谷中蓮忽地“咦”了壹聲，說道：“爹爹，妳這匹坐騎怎的換了？”
　　原來江南走時坐的本是壹匹白馬，全身沒有壹條雜色的毛。
　　日行千裏，故此名為“白龍駒”，如今回來，坐的卻是壹匹黑馬。
　　黑白分明，本是極容易發覺的，只因江海天壹心記掛他的女兒，根本就沒留意到江南的坐騎是什麽顏色。谷中蓮雖也是壹樣記桂女兒，但她是在旁邊聽他們父子說話，註意力比較在說話中的人較易接觸其他事物，故而首先察覺，那匹日行千裏的“白龍駒”已是換成了壹匹尋常的黑馬。
　　江南在惶恐之中多了幾分尷尬，說道：“這次我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，給壹個女賊騙了。”江海天道：“爹爹碰上了那個女賊麽？”心想：“這倒是不幸中之幸，最少可以找到壹絲線索。”
　　蕭誌遠、葉淩風亦都出來迎接，爭著打聽消息。江南進了屋子，坐定之後，嘆口氣道：“我是碰到了壹個女賊，可惜不是正點兒。”蕭誌遠道：“不是那幫女賊麽？”江南道：“是倒是的，但卻不是為首的那個女賊，只是她的壹個小丫鬟！”
　　原來江南在離家之後的第二天，便追上了壹個形跡可疑的單騎女子，年齡眼飾和蕭誌遠所說的那幫女賊都很符合，可是卻沒有帶著孩子。那女賊的坐騎當然跑不過江南的白龍駒，江南飛馬搶過她的前頭，攔著她問話，那女賊最初還想動手，江南心地純良，非但不願傷她，而且因為她是個年輕女子，江南怕她羞愧，連碰也不想碰她，故此沒有點她穴道。只是施展劈空掌力，把她的坐騎擊斃，叫她知道壹點厲害。那女賊見了他的功夫，立即猜到了他的身份。
　　那女子爬起身來，便作出壹副受了委屈的樣子，氣憤憤的向著江南嚷道：“妳不是名震天下的江老爺子嗎？妳是老前輩、大英雄，為何欺負我壹個孤身弱女？”江南給她這麽壹說，反覺不好意思，正正經經的和她理論道：“妳休得抵賴，我知道妳是昨日在東平縣搶了壹個孩子的那夥女賊，妳也分明懂礙武功，怎能說是‘弱女子’呢？”
　　那女子嚷道：“哎喲，江老爺子，妳是江湖上人人佩服的老前輩，我以為妳壹定是個公平正直的人，卻怎的如此不明事理？”江南道：“我怎的不明？有哪點錯了？倒要請教！”那女子道：
　　“豈止壹點錯了，總共有三點不對！”那女子實是有意胡纏，好拖延時間，心中暗暗盤算脫身之計。
　　江南怔了壹怔，道：“我只說了幾句說話，就有三點不對了嗎？”那女子道：“我才不會冤枉妳呢，妳且聽看，第壹、妳也不知道我們是些什麽人，和那孩子是什麽關系，怎能壹口就咬定我們是賊？第二、即使我當真是賊，‘捉賊捉贓’，也總得有贓物才能說我是賊。妳看我只是孤身壹人，哪有什麽孩子？妳是要討回那孩子的，孩子不是我搶走的，妳就不該與我為難。第三、我雖然懂得壹點武功，但比起妳江老爺子，簡直等於壹共羔羊和壹頭老虎，在妳的面前，我還不能說是弱女子嗎？”
　　江南給她捧得飄飄然的，心想：“這小妮子說的倒也有點理由。”說道：“我並非故意與妳為難，那姓李的孩子乃是我的徒孫，我非得討回不可。劫了那孩子的是不是妳們壹夥？這點妳總不能抵賴了吧？”
　　那女子笑道：“我為什麽耍賴？可是在妳朋友手中奪了那孩子的乃是我們的小姐，我只是她的壹個丫鬟。”江南喜道：“好，到底是探出壹些消息了。妳的小姐是誰？她為何要劫奪李文成的孩子？快說！”
　　那女子道：“我們的小姐麽，她名叫千手觀音祈聖因，‘祈禱，的’祈‘，’聖賢‘的’聖‘，’因緣‘的’因‘，妳老爺子見聞廣闊，想必聽過我們小姐的名字？”江南道：“什麽千手觀音？
　　沒聽過這個名字。她是什麽來歷？不，妳先說她為何要搶那孩子，再說她的來歷。”
　　那女子嘆口氣道：“老爺子，妳又糊塗了。”江南怔了壹怔，道：“我怎麽又糊塗了？”那女子道：“妳也不想想看，我只是壹個丫鬟，主人做的什麽事情，做丫鬟的還能去向她查根問底嗎？”江南慍道：“妳剛才的口氣，不分明是說妳的小姐和那孩子有什麽關系的嗎？妳還說我不該冤枉妳的小姐是賊呢。”
　　那女子笑道：“江老爺子，我說妳糊塗，妳當真乃是糊塗！
　　不錯，我是說過妳不該冤枉我們的小姐是賊，正因為我知道她不是賊，所以我才敢斷定她和那姓李的孩子壹定有些關系，要不然，她何必從妳朋友手中奪了那孩子呢？至於什麽關系，小姐她未告訴我，我又怎能知道？”這女子纏七夾八的兜了幾個圈千。說來說去，還是壹個“不知道！”
　　江南苦笑道：“我聽妳說了半天，妳越說我倒是越糊塗了。
　　妳們的小姐到底是什麽人？”那女子道：“我們的小姐，就是我們的小姐！妳要問她的身世麽，待我想想看，嗯，查家世該香三代，那我就從她的祖父說起吧，哎呀，我說了半天，當真是有點口渴了，咱們找個茶亭歇歇，我拼著耗個半天工夫，陪妳老聊聊。”
　　江南吃了壹驚，心道：“這丫頭要說她小姐的三代底細，還準備耗個半天工夫！我自小被人叫做’多嘴的江南‘，豈知今天碰上這個鬼丫頭，比我江南還要嘮叨十倍！”忽聽得鴉聲陣陣，原來天色已晚，已是百鳥歸巢的時候了。
　　江南雖是忠厚老實，畢竟也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，翟然壹省，“這丫頭莫非是故意與我胡纏，好讓她的小姐走得起遠越好？”連忙截住那女子的話頭，說道：“我不想聽妳小姐的三代底細了，妳小姐走的哪條路？我追上了她，我自會問她來歷！”
　　那女子翻了翻眼睛，壹副狡獪的神氣笑道：“江老爺子，我可以告訴妳，我們的小姐走的是哪壹條路，但妳就不怕我騙妳嗎？”江南道：“對，妳給我帶路！妳高興說話，在路上再說，說她三代、五代、七代、八代，只要不耽擱趕路，我就隨妳說個夠！”
　　那女子道：“好，江老爺子，妳是天下聞名的老英雄，妳要我帶路，我是榮幸之至，敢不依從？”江南叫道：“別再多說閑話了，快走！”那女子道：“可是有個大大的難題！”江南道：
　　“什麽難題？”那女子道：“妳老爺子把我的坐騎擊斃了、叫我跑路跟妳嗎？妳的馬跑得這樣快，我的氣力又這樣小！”
　　江南搔頭道：“這個，這個，——”沈吟了好壹會子，毅然說道，“好，那妳也騎上來吧！”那女子嬌聲笑道：“不，不好！
　　妳雖然足可做我爺爺，但畢竟是個男子，我下瞞著妳老，我今年雖然只有十八，已經是許了人家的了。我那未婚大婿妒忌心重，要是給他知道我與壹個男子那麽親熱的同坐壹匹馬，他會不要我的。”
　　江南無可奈何，想了壹想，說道：“也罷，我就讓妳坐我的坐騎，可妳得聽我的吩咐！妳瞧著！”江南壹記劈空掌打出，五丈開外的壹棵柳樹，登時倒下。
　　那女子吃了壹驚，卻自笑道：“江老爺子，妳這是什麽意思？
　　我早已說過，我是壹個小丫鬟，能夠有個機會，給妳這位名震天下的老前輩、大英雄效勞，那是我天大的榮幸，我還能不聽妳老的吩咐嗎？”
　　江南給她壹頓奉承，心裏十分受用，卻端起臉來，正色說道，“我最不喜歡戴高帽子，妳別給我多說恭維的話兒了。哪，妳聽著，我讓妳騎我這匹白龍駒，妳可別要心懷鬼胎。我跟著馬走，人與馬的距離不準距離三丈開外，我叫妳停，妳就要停，否則我壹記劈空掌就能叫妳從馬背上摔下來，摔成壹團肉餅！”
　　那女子叫道：“哎呀，江老爺子妳太多心了，我還能騙妳的寶馬不成？不過，妳在後頭，我怎知道是否不超過三丈距離，不是要我常常回頭看妳嗎？”江南道：“這馬我是騎慣了的，妳不用鞭打它，只要保持它平常的速度，我就可以跟得上了。”
　　原來江南積了幾十年的功力，輕身的本領亦已是非同小可，尋常的馬匹，速度還不及他，即使是這匹白龍駒，在最初的三五裏路程之內，人與馬都以全力奔跑的話，他也可以不至落後三丈之外。但若走長程，那就要白龍駒不可跑得太快了。
　　那女子道：“這白龍駒看來十分神駿，只怕它不服生人？”江南道：“不要緊，它很聽我的話的。”當下將白龍駒拉到那女子身邊，拍拍馬兒，指壹指那女子說道：“這位姑娘騎妳壹程，妳可不要欺負她。”那白龍駒果然似通靈性，蹲了下來，讓那女子毫不費力的便跨上馬背。
　　江南道：“我已吩咐它不可欺負妳了，妳也不可存著壞心眼兒，以為可以將它偷走。我壹發出命令，它會把妳摔下來的。”那女子笑道：“江老爺子，妳真是羅嗦得緊。妳有劈空掌，這匹坐騎又是聽妳號令的，我不怕妳劈空掌打死，也怕給它摔死，我還怎敢偷妳的坐騎呢？”
　　江南為了急於追趕這幫女賊的首領，想出了這個主意，自以為萬無壹失。哪知這女子跨上馬背，忽地唰的壹鞭，催得她跨下的白龍駒四蹄如飛，絕塵而去。
　　江南大驚，喝道：“快停！我要發劈空掌啦！”那女子嬌聲說道：“江老爺子，妳是天下聞名的老英雄，妳不怕人恥笑，說妳欺負壹個孤身弱女，妳就打死我吧！”江南雙掌揚起，掌力卻是不敢發出。以江南的本領，本來還可以傷馬而不傷人的，但這匹白龍駒是他心愛的寶馬，他又怎忍傷它？稍壹猶豫，人馬距離已在十數丈外，江南大叫道：“小白龍，聽我的話，摔她下來，摔她下來！”
　　那女子揚空虛打壹鞭，也在叫道，“小白龍，聽我的話，跑快些，跑快些！”那匹坐騎果然越跑越快，那女子笑道：“江老爺子，妳的白龍駒聽我的話，卻不聽妳的話，合該是我做它的主人了！”江南追趕不上，氣得七竅生煙，卻是無可奈間。
　　江南失了坐騎，只好步行，他心急趕路，晝夜不停，功力雖高，畢竟是上了壹點年紀，趕了壹日壹夜，趕到德州，已是疲勞不堪，他以為江曉芙坐著赤龍駒，應該早已到了，哪知他找到了丐幫的德州舵主楊亮宗壹問，江曉芙竟還未到。
　　江南在德州等了壹天，仍然不見孫女到來，已知有點不妙，便問楊亮宗要了壹匹坐騎，從江曉芙走的那條路回去。壹路上他也曾到處打聽，卻就是無人知道江曉芙的下落。
　　江南把他的遭遇說給兒子、媳婦聽，雖然隱瞞了壹些，例如給那丫鬟戲弄的情形，他就只是粗枝大葉的說了幾句。但大致還是說清楚了。
　　江海天沈吟半晌，道：“千手觀音祈聖因，這名字我也沒聽過。”谷中蓮道：“有個名字，總是比較容易打聽壹些，就怕那丫鬟是胡說壹通，根本沒有此人。”
　　江海天道：“我叫芙兒沿途投遞拜帖的，從咱們這兒到德州，走她那條路，有三處地方要投拜帖的，壹處是飛龍槍董鏢頭，壹處是大刀關五爺，壹處是賽靈猿梁少英，爹爹，妳走那條路回來，可問過這三家沒有？”
　　江南神情頹喪，說道：“海兒，妳爹爹還沒那麽糊塗，這三處地方，當然都已去查問過了。芙兒都沒去過。”江海天道：“奇怪，最近的壹處飛龍槍董鏢頭家裏，離此不過二百余裏，赤龍駒還不到半日路程，難道她在這壹段路程之內，就出事了，谷中蓮道：”還好芙兒只是沒有消息，還沒有傳來什麽壞消息。爹爹回來時候的神氣，我幾乎以為芙兒已經遇害了呢。“江南頓足道：”沒有消息也就是壞消息了，妳們還不著緊，快去找她！“江南最疼愛這個孫女，故此特別緊張。
　　江海天道：”芙兒失蹤，我們當然要著緊找她。但爹爹也不必太過擔心，闖蕩江湖，哪有不受到風險的？讓她歷練歷練，也未嘗對她沒有益處。爹爹放心，待會兒天壹亮，孩幾就去找她。“江南父子說話之時，蕭、冷二人也在壹旁靜聽，蕭誌遠心裏卻是好生為難，他受了李文成托孤之命，論理是該幫忙尋找的，可是冷鐵樵卻又等著他壹同回鄉。
　　江海天已聽他說過這件事情，知道他的為難之處，便懇切的對他說道，”蕭賢弟，李文成這孩子雖未向我叩頭拜師，我已是把他當作我的徒弟了，我怎能讓我的徒弟落在壞人手中。賢弟，妳放心吧，我是定要盡我所能，將他找回來的。妳既是答應了回鄉相助冷寨主，這是壹件大事，於公於私，妳都不該失約，尋覓孩子之事，妳就讓我多負點責任。壹有消息，我就會托人送信給妳。“蕭誌遠壹想，以江海天的武功與威望，有他親自出馬，自是無須乎多他壹個幫忙，只是還有壹事未能放心，說道：”江大哥，有妳出頭管事，再難十倍的也能辦好，小弟還有什麽不放心的？只是李文成這孩子妳未見過——“江海天哈哈笑道：”妳忘記了還有淩風嗎？我正想藉此機會，帶他出去走走江湖，讓他多認識壹些武林前輩。“蕭誌遠笑道：”這就最好不過了，葉賢弟，妳可得趕緊多學武功，要是碰上那個女賊，便請妳代我報那壹鞭之仇！“葉淩風更是暗暗高興，心想這次與師父同行，人人都知道他是當個武林第壹高手江大俠的掌門弟子，何等光榮！當真是未出師門，已經名聞天下了。不過，他在蕭誌遠面前，卻是不敢顯出太過得意，他叩謝了師父的栽培之後，還與蕭誌遠說了好些謙遜的說話，那也不必細表了。
　　計議己定，第二日壹早，主客便各自分道揚鑣，蕭誌遠與冷鐵樵壹路，趕回四川。江海天夫婦則帶了葉淩風先往德州，查訪江曉芙和李光夏的消息。留下江南看守老家。
　　花開兩朵，各表壹枝。江曉芙遭遇了什麽意外呢？這事可得先從李光夏這孩子說起。且說那日李光夏被擒之後，是”千手觀音“祈聖因手下的壹個丫鬟先把他帶走，祈聖因則留在後面，準備抵擋追兵。祈聖因將李光夏拋給她的丫鬟之時，已是順手點了他的穴道，李光夏不過是個十壹二歲的孩子，祈聖因用的是邪派獨門點穴手法，她的丫鬟亦非無能之輩，祈聖因當然不會想到李光夏能夠逃走。
　　哪知李光夏年紀雖小，正邪各派的功夫他卻是知道得不少，祈聖因這門點穴手法，正巧他也知道解法。祈聖因出手點他穴道之時，又顧慮他是個小孩，怕傷了他的身體，不敢用重手法，這就給了李光夏壹個逃走的機會了。李光夏功力未到，解穴須得運氣沖關，本來是極不容易的，好在祈聖因用的不是重手法，他把真氣壹點壹滴的慢慢凝聚起來，終於在過了壹個時辰之後，竟然給他自己解開了穴道，這時天已入黑，祈聖因所顧慮的追兵，未見追來，也恰巧在這時候，趕上了他們。
　　這時已是入黑時分，恰巧走到壹段非常險峻的山路上，這是從兩山夾峙之中開辟出來的壹條道路，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幽谷。祈聖因追了上來，叫道：”天黑了，這路很不好走，妳把孩子交給我吧，“那丫鬟應道：”是！“勒住坐騎，正要把李光夏抱下馬背，交給她的主人。李光夏忽地在她耳邊大叫壹聲，那丫鬟嚇了壹跳，李光夏反手壹推，把她推倒，迅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，使盡氣力，用重手法點了她的穴道。
　　祈聖因叫道：”怎麽啦？妳還不趕快扶這孩子起來！“她還只道是天黑路險，那丫鬟馬失前蹄，把李光夏摔壞了。李光夏趁祈聖因未曾來到，雙手壹抱，護著頭顱，閉了眼睛，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。
　　祈聖因亮起火折，這才發現倒在地上的是她的丫鬟，從山坡上滾下去的才是李光夏。祈聖因是個武學行家，壹眼看出了她的丫鬟是被點了穴道，大吃壹驚之後，也就明白這是怎麽壹回事情了。
　　祈聖因搖了搖頭，說道：”妳這小家夥真是膽大包天，我也是大過疏於防範。忘記妳是李文成的孩子了。糟糕，從這麽高的山坡上滾下去，不死只怕也得遍體鱗傷，“當下，已是無暇給那丫鬟解開穴道，便即跟著下去尋覓。
　　山坡陡峭，天色又已黑了，當然不能騎著馬下去。祈聖因又怕他在中途被樹枝石筍絆倒，未必就滾到谷底，因此只好壹步步的走下去，小心尋覓，未到谷底，她手中的火折已是燃燒凈盡。
　　李光夏季好沒有碰著尖利的石頭，只是荊棘勾破衣裳，傷了幾處皮肉。腳踏實地，便即沒命奔逃。
　　這晚沒有月亮，只有幾點疏星，山谷黑沈沈的，也不知哪裏才有出路？祈聖因發了壹支蛇焰箭，叫道：”好孩子不要跑了，我不會害妳的！“她己聽得谷底的腳步聲響，知道李光夏即使受傷，至多也是輕傷。
　　山谷底下，長滿了高逾人頭的茅草，李光夏也真機伶，知道祈聖因的輕功遠在自己之上，她已然下來，倘若自己繼續奔跑，給她循聲覓跡，反而不妙，於是壹見火光，立即使鉆入茅草叢中。
　　蛇焰箭壹閃即滅，祈聖因沒瞧見李光夏，但已察知他逃走的方向，火折已經燒掉，只好解下軟鞭，撥掃茅革，小心尋覓。
　　李光夏身軀矮小，蹲在茅草叢中壹堆亂石後面；連大氣也不敢出。
　　祈聖因柔聲說道，”好孩子，我是妳的長輩親戚，妳父母不幸雙亡，無依無靠，我是特來照顧妳的。我決意將妳撫養成人，妳別害怕。“李光夏年紀雖小，但自幼聽得父親談論江湖上種種欺詐的事情，見識遠非尋常重子可及，心道：”我哪來的這門親戚？妳只憑著幾句話就想騙我不成？“心念未已，只聽得祈聖因又道：
　　”妳奶奶是姓祈的不是？我爹爹是妳奶奶的親兄弟，我是妳爹爹的表妹，算起來是妳的表咕。我名叫祈聖因，妳爹爹沒和妳說過我麽？“李光夏怔了壹怔，有點奇怪。
　　原來他祖母確是姓祈，但他自懂人事以來，卻從未聽過他父親說過他祖母娘家的事情，也從未提過祈家的任何人。他祖母的娘家，這門親戚和他的關系已經相當疏遠，他又是個孩子，因此也從未想過向父親查問，如今突然冒出了這個表姑來，他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　　李光夏沒答話，析聖因嘆了口氣，又道：”妳爹爹竟然從未提過我的名字麽？我還有個外號叫做’千手觀音‘，妳也沒聽人說過麽？“李光夏仍然不出半句聲，祈聖因似是有點生氣，忽地大聲說道：”妳爹爹和妳媽媽吵架之時，也沒提過我千手觀音麽？“李光夏心道：”我爹爹和媽媽可從來沒有吵過架，妳這賊婆娘簡直是胡說八道。“但這”千手觀音“的外號卻忽地令他想起了壹件事情，有壹年，他爹爹生日，有個從江西來的朋友，送他爹爹壹套景德鎮的瓷器，其中有壹尊觀音，制作得甚為精美，客人送來的禮物是他母親收拾的，他母親發現了這尊觀音瓷像，不知怎的，忽地無端端生起氣來，將這尊觀音”砰“的壹聲便摔個稀爛，他爹爹後來知道了，曾賠著笑臉向她母親勸解，李光夏依稀還記得的幾句話是：”這麽多年了，妳的氣還沒消麽？好，妳要發泄，明天我買十尊觀音像來，讓妳壹壹摔個稀爛，只要妳不怕菩薩責怪。“他母親給說得笑了起來，這場風波也就過去了。
　　李光夏心裏自思：”這賊婆娘外號’千手觀音‘，我媽無端端將那觀音摔破，莫非恨的是她？管她是不是我的表姑，我媽既是不高興’觀音‘，這千手觀音就定是壞人。“祈聖因等了壹會，仍不見李光夏說話，似乎更生氣了，忽地冷笑說道：”妳的爹媳就這麽要好，從未吵過嘴麽？不過妳爹娘縱然不認我這門親戚，我總是要照顧妳的。好孩子，妳出來吧！“正是。
　　眼前壹個玉羅剎，可是當年觀世音？
　　欲知後事如何？請聽下回分解——
　　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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