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
平妖傳 by 羅貫中、馮夢龍
2024-11-8 21:07
當日,楊巡檢到庵中,拜了佛像,請出了梵字金經來。解去舊繡袱,揭開細看,喝采了壹回。重換個大紅蜀錦袱兒包了,放在紫檀匣內。自己捧著,坐在馬上。壹班吹手笙簫細樂,迎入西園中佛堂內面供養。在觀音菩薩面前燒香點燭,又拜了四拜,打發吹手先回,自己又在園中遊玩了壹番,臨去吩咐園公莫放閑人到佛堂裏去,恐不潔凈。四個安童跟著騎馬而回,有詩為證:
笙簫壹隊擁雕鞍,手捧金經心裏歡,
識得如來真實意,唐書梵字壹般般。
這裏張公見楊巡檢下馬,便跟進廳來,稟道:“老爺賀喜了。今日請得金經,就有個能識梵字的到此求見。”楊巡檢問道:“是何等樣人?”張公道:“是個女菩薩,法名聖姑姑。他說是普賢菩薩的徒弟,能識壹十六樣天書。老爺若要請他相見,只向東南方喚他三聲,他立地便到。”楊巡檢似信不信道:“有這等事?且待明日,看他再到我們首來否?”楊巡檢進了內宅,把這迎取金經和那聖姑姑的這班說話,壹壹對奶奶說了。
奶奶道:“適才有件怪事,正要說知。我到天井中去看石榴花,只見東南方五色祥雲壹朵,冉冉而來。雲中現壹位菩薩,金珠瓔珞,寶相莊嚴,端坐在壹個白象身上。我心裏道是普賢菩薩出現,慌忙禮拜下去,擡起頭來就不見了。我只道是假相,這般說起真個是普賢菩薩,同著這聖姑姑來的。這聖姑姑定不是凡人,據這菩薩出現的,是他徒弟也不見得。明日只依他叫喚,他若來時,把這梵字經教他識認。看他怎地?若果是普賢菩薩的徒弟,定不說慌的。”說話的,這雲端裏的菩薩是誰?就是聖姑姑變來的。第二回書上曾說過來,他是多年狐精,變人、變佛,任他妖幻,只沒有甚麽大神通,所以成不得大器。有詩為證:
藤蘿牽攣為瓔珞,樹葉披來當道衣。
堪笑世人無法眼,認真菩薩便皈依。
當夜無語。到來日楊巡檢喚當值的,備下香燭,擺在廳上。自己穿著壹身潔凈新衣,走出廳前,對著東南方,誌心的叫了三聲聖姑姑。聲猶未絕,管門的張公來稟道:“昨日的老道姑已在門外了。”
楊巡檢心中驚異,便道:“請進”。這請進兩字還說不完,只見廳上站壹個老道姑,到向下邊打個問訊,道:“老檀越,貧道稽首了。”楊巡檢已知是聖姑姑,又不見他走進門來,何得就站在廳上?心中又疑又怕,慌忙磕頭下去,道:“我楊春有何能,敢煩聖姑姑下降,有失迎接。”
婆子道:“不須老檀越過禮。妳夫妻都有佛緣的,貧道承普賢祖師吩咐,特來壹見。”楊巡檢看那聖姑姑模樣,雖然發白面皺,但兩眼如星光,比凡人精神不同。身上襤褸,卻也幹凈。當下楊巡檢分明見了個活佛,歡天喜地,接入後堂,請奶奶出來相見。夫妻兩口拜為師父,整備素齋款待。聖姑姑上坐,他老夫妻坐於兩旁。席間提起金經壹事,婆子道:“不是貧道誇口,任妳龍章鳳篆,貧道都知。”
當下齋罷。楊巡檢叫安童備起轎馬,自己夫妻兩口和那婆子共是兩乘轎,壹個馬。少不得男女跟隨,直到西園。這西園雖不比金谷繁華,端的也結構得好。但見:
地近西偏,門開南面。行來夾道,兩行宮柳間疏槐。步入迷縱,壹帶竹屏盤曲徑。前面設五間飯僧堂,中間造幾處留賓館。樓窺華嶽,那數他累石成山。水引渭川,不枉了築亭臨沼。迥廊雅致,到書房疑是仙家,凈室幽閑,傍佛堂如遊僧舍。開徑逢人宜置酒,閉門謝客可逃禪。
楊巡檢和奶奶讓婆子先下了轎,吩咐園公引路,逕到佛堂,三個同拜了佛像。楊巡檢教安童擡過壹張黑漆小桌兒,抹得幹幹凈凈,親手捧那紫檀匣兒,安放桌上。開了匣蓋,將經取出,解開紅錦包袱,請聖姑姑觀看。這婆子合掌念了壹聲:阿彌陀佛,便將經文展開,前後看了壹遍,說道:“原來是壹卷波羅蜜多心經,卻是天竺梵書。又後面脫了菩提薩摩阿五個字,所以世人不能認辨。”楊巡檢不信,教取壹卷唐本心經,把與聖姑姑逐字配對分說,果然少了五字。楊巡檢夫婦自此愈加敬重。
當下,楊奶奶要請聖姑姑,到家中同房住下早晚講論。這婆子不願,就將佛堂後邊三間凈室打掃潔凈,收拾鋪陳器具,逐日三餐,供養這聖姑姑在內。這婆子只是獨自壹個住著,夜間也不要個丫鬟婆娘作伴。又對楊奶奶說:“素齋素酒有便送些來吃,若不便也不消。貧道可以十年不飲不食。”
楊奶奶想道:“這飲食可是壹日少得?便束緊了肚皮,怎過得十年?我且推個事忙,不送他幾日供給,看如何?”吩咐園公只說有事家來,鎖了園門,壹連七日影也沒人走去。第八日,楊奶奶乘個小轎親到西園,開著鎖望他。只見聖姑姑在靜室中,安然不動,坐在蒲團上念佛。楊奶奶道:“聖姑姑可饑麽?”婆子搖首道:“正飽哩。”楊奶奶回宅,對丈夫說道:“聖姑姑七日不吃東西,全不妨事,越有精神,有恁般奇異。”夫妻兩口越發道是活佛了。
從此華陰壹縣,都傳個遍說楊巡檢家供養個活佛。論起理來若是活佛,他也何求於人,受人供養?到底有見識的少。縣裏若男若女,每日價成群逐隊都到西園去求見,也有願拜他做師父的。過了壹兩個月,沸沸揚揚,隔州外縣都知道這話,來的人越發多了。楊巡檢恐怕惹是招非不便,對聖姑姑商議,只說閉關三年,壹概不接見外客。把佛堂前門鎖斷,貼下兩層封條。卻在後邊通個私路彎彎曲曲的魆地裏送東送西。
楊巡檢又向本縣知縣說知,討壹道榜文張掛,禁絕外人混擾。眾人見了縣衙禁約,再也不來纏張。只本宅老夫妻兩口,有時來園中遊玩,私到凈室,整日整夜的談論些因果佛法。眾人也不好去管他,自此這老狐精只在華陰縣裏受楊巡檢家供養。他也自家想道:“則天娘娘所言遇楊而止四字,已應驗了,只不知這遇蛋而明這四個字,又是如何?”
說話的,忘了壹樁緊要關目了,那胡媚兒還不知下落,緣何不見題起?看官且莫心慌。只有壹張口,沒有兩副舌頭,怎好那邊說壹句,這邊說壹句?如今且丟起胡媚兒這段關目,索性把遇蛋而明四個字表白起來。
單說泗州城界內有個迎暉山迎暉寺,寺中住持老和尚法名慈雲,只壹個房頭大小,到有三四眾徒弟。又有壹個老道叫做劉狗兒,這慈長老年近六旬,極是個誌誠本分的。
壹日,州裏有人家請他看經。慈長老想道:“身上衣服有個把月不曾漿洗了,又沒得脫換。且燒鍋熱湯凈壹凈也好。”拿個桶,到寺前潭中去汲水。只見圓溜溜的壹件東西在水面上半沈半浮,看看嗒到桶邊,乘著慈長老汲水的手勢,撲通的滾到桶裏來。
慈長老只道是蛋殼兒,撈起來看到是囫圇蛋兒,像個鵝卵。慈長老道:“這近寺人家沒見養鵝,那裏遺下這個蛋兒?且看他有雄無雄?若沒雄的,把與小沙彌咽飯。若有雄的,東鄰的朱大伯家雞母正在那裏看雞,送與他抱了出來,也是壹個生命。佛經上說好吃蛋的死後要墮空城地獄,倘或貪嘴的拾去吃了,卻不是作孽。”把蛋兒向日光下照時,裏面滿滿地是有雄的。忙到朱大伯家教他放在雞窠裏面,若抱出鵝來,便就送妳罷。朱大伯應承了。不抱猶可,抱到七日,朱大伯去餵食,只見母雞死在壹邊,有六七寸長壹個小孩子,撐破了那蛋殼鉆將出來,坐在窠內。別的雞卵都變做空殼,做壹堆兒堆著。朱大伯慌了,便去報與住持知道。
慈長老聽說吃了壹驚,跑去看時,連呼:“作怪!作怪!是老僧連累妳。這窠雞卵都沒用了,等明年蕎麥熱時,把幾鬥賠妳罷。”
朱大伯道:“不消得,這也是各人的命運。只怕東鄰西舍傳說開去,鬧動了官府,把小事弄成大事。前村王婆家養壹窠小豬,內中有壹個豬前面兩雙腳全然像個人手,被保正知道報了州裏,說民間有此怪異。州裏差幾個公人押了保正到了王婆家,要這個豬去審驗。這壹夥人到時要酒要飯,又要詐錢,連母豬都賣來送了他,還不夠用。如今老師父快快拿這怪物去撇下了,休得要連累我家。”
慈長老聽了這般說話,嘿嘿無言。只得脫下皂衫,連窠兒蓋著帶回寺裏。也不對徒弟們說知,逕到後面菜園中,拿柄鋤兒鋤開墻角頭壹搭地,就把雞窠做了小孩子的棺木,深深的埋了。正是:
壹壞濁土,埋藏不滅的精靈,七日浮生,斷送在無常倏忽。死生二字皆由命,禍福三生總在天。
若是蛋中的小孩子死了,到也終了個禍根,不知能遂長老的意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