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第二回　燕七與螞蟻
　　有郭大路和王動這麽樣兩個人，做出來的事已經夠叫人瞧老半天的了，怎麽能再加上個燕七？
　　燕七壹個人做出來的事，已經比別人三百個加起來都要精彩，怎麽能再加上郭大路？再加上王動？
　　但老天偏偏要叫他們三個人湊在壹起，妳說這怎麽得了。
　　郭大路和王動並不是天天都窮，時時刻刻都窮的，偶爾他們也會有不窮的時候，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不窮，更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裏來的。
　　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。
　　他們的錢總是來得出乎意外，連他們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。
　　這也許因為他們花錢更花得莫名其妙。
　　已經快秋天了，“富貴山莊”後園裏的樹上，忽然結出了滿樹又甜又大的梨子，摘下來足足可以裝幾十簍，賣出去居然賣了二三十兩銀子。
　　梨是自己從樹上長出來後，就有人來問價錢，自己從樹上摘走，從頭到尾都用不著他們出壹分力，幫壹點忙。
　　這錢簡直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，當然壹定要慶祝慶祝。
　　要慶祝，當然不能沒有酒，有了酒，當然更不能沒有肉。
　　“穿威風，賭對沖，嫖成空”，只有“吃”最實惠，這是王動的原則，也是他最大的享受。
　　開始的時候，他總是躺著吃、睡著吃，吃得高興的時候，才坐起來，但壹吃累了，就又要躺下去，躺下去再吃。
　　所以他那張床簡直比廚房裏的桌子還油膩，妳無論往什麽地方去隨手壹摸，總會摸出壹兩塊吃剩下的肉，三四根還沒啃完的肉骨頭。
　　郭大路雖不是很愛幹凈的人，但寧可睡地鋪，也不敢躺在他床上。
　　王動就樂得獨自享受壹張床，這張床不但是他睡覺的地方，也是他的客廳、他的花園、他的飯桌。
　　最妙的是，他還能躺在床上喝酒，先把酒瓶子對著嘴，然後“咕嘟咕嘟”壹口氣喝下去，絕不會有半滴酒漏出來。
　　郭大路對他這手可佩服極了，自己也想學學，又有點猶疑，忍不住問道：“躺著喝酒也能喝得下去麽廠
　　王動道：”當然喝得下去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會不會從鼻子裏噴出來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絕不會，就算頭下腳上吊著喝，也不會從鼻子裏噴出來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怎麽知道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我試過。“
　　郭大路笑了，道：”妳連坐都懶得坐，怎麽肯把自己吊起來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妳若不信，為什麽不自己試試？“
　　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來，然後再將酒瓶對著嘴，慢慢的壹口壹口往肚子喝，剛喝了兩口，酒已從鼻子裏噴了出來。
　　就在這時，他看到了燕七——先看到了燕七的壹雙腳。
　　燕七的腳也許和別人沒什麽兩樣，但穿的壹雙靴子卻特別極了。
　　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，手工極精致，上面還帶著花紋，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爺腳上穿的靴子，也毫不遜色。
　　這並不奇怪。
　　奇怪的是，他這雙靴子什麽都有，就是沒有鞋底。
　　他身上穿的衣服本來也很華麗，而且很合身，但現在卻已被撕得七零八落，簡直沒有壹塊完整的地方。
　　只有他頭上戴的帽子，倒不折不扣是頂很漂亮的帽子。
　　他的人並不太高，但手腳卻很長。
　　他的臉很秀氣，甚至有點像小姑娘的臉，大大的眼睛，小小的嘴，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酒窩；但不笑的時候，他的臉立刻就變得冷冰冰，臉色也白得發青，幾乎令人有點不敢親近。
　　他的衣服本來好像是淡青色的，現在卻是壹塊紅，壹塊黃。
　　黃的自然是泥，紅是的什麽呢？
　　難道是血？
　　兩個人好好的在家裏喝酒，突然看到這麽樣壹個人闖了進來，無論誰都難免要嚇上壹跳。
　　但郭大路和王動卻還是壹個睡著、壹個吊著，好像根本沒看到這個人似的。
　　妳走進壹間屋子，若是看到壹個人睡在床上喝酒，壹個人倒吊著喝酒，只怕會以為自己走進了瘋人院，縱然沒有被嚇得奪門而逃，也難免頭皮發毛。
　　但這人卻像是壹點也不覺得驚奇，就好像吊著喝酒本來就是很正常的方式，坐著喝酒才應該奇怪，這人就是燕七。
　　郭大路的腳倒掛在屋梁上。
　　燕七突然淩空翻了個跟鬥，把壹雙腳也倒掛上屋梁，臉對著郭大路的臉，像是覺得這樣子才好說話。
　　但他卻壹句話也沒有說。
　　郭大路又開始覺得這人有趣了，突然擠了擠眼，做了個鬼臉。
　　燕七也擠了擠眼，做了個鬼臉。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好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好。“
　　郭大路眼珠子壹轉，道：”喝口酒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好。“
　　郭大路立刻將酒瓶遞了過去，他存心想看看酒從這人的鼻子裏往外冒的模樣。
　　誰知這人的技術比他強多了，”咕嘟咕嘟“，壹口氣將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，居然連壹滴都沒有漏。
　　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發直，道：”妳以前就這樣喝過酒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喝過幾次。“
　　他忽然笑了笑，接著道：”我想試試這麽樣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。“
　　壹個人若連這種事都試過，他沒有做的事只怕就很少了。
　　郭大路忍不住笑道：”妳還試過幹什麽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妳能說得出來的事，大概我全試過。“
　　郭大路笑道：”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別的事比倒吊著喝酒更難受的吧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還有幾樣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還有？那麽最難受的事是什麽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最難受的事就是被人釘在棺材裏，埋在地下。“
　　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，道：”這種事妳也試過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試過的次數倒也不太多，只不過才兩次而已。“
　　郭大路突然壹個跟鬥從半空中跳下來，瞪著他。
　　燕七臉上壹點表情也沒有。
　　過了很久，郭大路才嘆了口氣，道：”妳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，就壹定是個怪物。“
　　王動忽然道：”他是怪物。“
　　燕七笑了笑，道：”彼此彼此。“
　　郭大路撫掌大笑，道：”不錯不錯，大家都是怪物，否則也不會到這裏來了。“
　　他忽又接道：”我第壹次到這裏來，是為了想做強盜，妳呢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我卻不想做強盜，因為，我早就是強盜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上—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，忍不住笑道：”像妳這樣的強盜，壹定是笨強盜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不是笨，只不過走了黴運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走了黴運？“
　　燕七嘆了口氣，道：”若不是走黴運，怎麽會闖到這裏來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對了，妳到這裏來，究竟是想幹什麽的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什麽都不想幹，只不過想找個地方躲壹躲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為什麽要躲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因為又有人想把我釘在棺材裏，埋到地下去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這次是什麽人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螞蟻。“
　　郭大路張大了嘴，幾乎連下巴都掉了‘下來，道：”妳……妳說什麽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我說螞蟻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螞蟻？……“
　　他忽然笑彎了腰，喘著氣道：”妳若連螞蟻都怕，膽子可真不小。“
　　燕七卻嘆了口氣，搖著頭道：”看來妳簡直沒有在江湖中混過，居然連’螞蟻‘是什麽都會不知道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在我三歲的時候，就知道螞蟻是什麽了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是什麽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是壹種很小很小的，在地上爬來爬去的蟲。王動的床上就有不少，我隨時可以捉幾只來給妳瞧瞧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我說的不是這種螞蟻，是人。“
　　郭大路怔了怔，道：”人？螞蟻是人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是四個人，這四個人是螞蟻王，手下還有很多小螞蟻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哦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這四個人壹個叫金螞蟻，壹個叫銀螞蟻，壹個叫紅螞蟻，壹個叫白螞蟻。“
　　郭大路忍住笑，道：”既然有紅螞蟻、白螞蟻，就應該有黑螞蟻才對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本來的確有壹個，現在卻已死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眨了眨眼，道：”既然明明是人，為什麽要叫小螞蟻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很多人都有外號的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要取外號，至少也該取個威風堂皇點的名字，譬如叫什麽’插翅虎‘嘍，’金毛獅‘嘍，什麽外號都好取。為什麽要叫螞蟻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因為他們都長得很小，都是侏儒。“
　　郭大路越聽越不像話了，還是忍住笑道：”侏儒有什麽可怕的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這幾個侏儒非但可怕，而且可怕極了，世上比他們更可怕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哦？莫非他們的本事很大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功夫，連峨嵋派的第壹高手都已死在他們手下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既然如此可怕，妳為什麽還要去惹他們？“
　　燕七又嘆了口氣，道：”因為我最近鬧窮，又走黴運，半個月裏連輸了十五場，連鞋底都賣了，拿去還賭債……“
　　郭大路叫了起來，道：”什麽？妳說妳將鞋底賣了還賭賬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不錯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欠了多少賭賬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大概七八千兩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鞋底賣了多少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兩只鞋底壹共賣了壹千三百兩。“
　　他越說越不像話了，郭大路索性就想再聽聽他還有什麽鬼話可說，拼命忍住笑道：”那就豈非還差六千七百兩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正因如此，所以我才要打別的主意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既然是強盜，為什麽不去搶？“
　　燕七正色道：”妳以為我這個強盜是什麽人都搶的嗎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還挑人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不但挑人，而且挑得很厲害，不是貪官我不搶，不是奸商也不搶，不是強盜更不搶，人不對不搶，地方不對也不搶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原來妳這強盜還搶強盜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不錯，這就叫黑吃黑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所以，妳主意就打到那些螞蟻頭上去了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對了，我碰巧知道那幾天他們做了票大買賣，所以就去問他們借壹萬兩銀子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他們答應了沒有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答應是答應了，卻有個條件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什麽條件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他們要我睡在棺材裏，再埋到地下去呆兩天，看看我究竟死不死得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這樣的事妳豈非早就幹過了麽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雖然幹過，但那滋味卻實在不好受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所以妳就沒有答應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我答應了，因為什麽債都可以欠，只有賭債是欠不得的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答應了他們，卻又不肯認賬，所以他們才來追妳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壹點也不錯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叫什麽名字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燕七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還有六個哥哥姐姐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沒有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既然不是排行第七，為什麽要叫燕七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因為我已死過七次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若是再死壹次，妳豈非就要叫做燕八了？“
　　燕七苦笑了笑，道：”燕七這名字蠻好，我不想再改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突然彎下腰，大笑了起來，笑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，指著他笑道：”妳不是怪物，妳不折不扣是個吹牛大王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我說的話妳不信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連壹個字都不信，妳說的話簡直連三歲大的小孩子都不會相信。“
　　燕七嘆了口氣，道：”我本來就不打算說真話的，因為我早就知道謊話比真話更容易令人相信。“
　　郭大路笑道：”妳說的若是真話，我情願在地上爬……“
　　突聽壹人道：”妳爬吧。“
　　這聲音又尖又細，聲音雖不大，卻刺得人的耳朵發麻。
　　郭大路擡起頭，就看到壹個人。
　　這人就站在窗臺上，卻還沒有窗子高。
　　窗子最多也不過只有三尺半。
　　他身上穿著件金光閃閃的衣服，若不是臉上生著胡須，眼角有了皺紋，無論誰都會將他看成個五六歲的小孩子。
　　郭大路怔了半晌，才長長吐出口氣，道：”妳就是金螞蟻？“
　　金螞蟻道：”不錯，所以我可以保證他說的全都是真話，壹個字也不假。“
　　郭大路又吐了口氣，苦笑道：”金螞蟻既然來了，銀螞蟻呢？“
　　話未說完，窗子上就又出現了個人。
　　這人總算比金螞蟻高些，但，最多也只不過高兩三寸。
　　他身上穿著件銀光閃閃的衣服，臉上還戴著個銀面具，看來就像是個用白銀鑄成的小妖怪，實在說不出的詭秘可怖。
　　連郭大路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，喃喃道：”看來紅螞蟻穿的壹定是紅衣服。“
　　只聽壹人嬌笑道：”妳猜對了。“
　　笑聲又清脆，又嬌媚，這麽好聽的笑聲無論誰都很少能聽到。只要聽到這種笑聲，就可以想像到笑的人壹定很美。
　　紅螞蟻的確很美。
　　侏儒的身材本來壹定不會長得很勻稱，但她卻是例外。
　　她穿著件緊身的紅衣服，該細的地方絕不粗，該胖的地方絕不瘦，壹張端端正正的瓜子臉，眉似遠山，目如春水，笑靨甜甜的，更濃得化不開，只要將她再放大壹倍，就是個絕色的美人。
　　若是真的將她放大了壹倍，甚至連郭大路這種男人也許都不惜為她犯罪。
　　縱然還沒有放大壹倍，郭大路的眼睛也不禁瞧得發直了。
　　她那雙春水般的眼波也正在瞟著郭大路，媚笑道：”妳這人的眼睛不老實。“
　　郭大路嘆了口氣，道：”我本來就不是個老實人，從頭至腳都沒有壹個地方老實的。“
　　紅螞蟻格格笑道：”難道妳是個色鬼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雖然不完全是，也差不了多少，只可惜……“
　　紅螞蟻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，道：”只可惜怎麽樣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只可惜人不能縮小，否則我倒也想變成個黃螞蟻。“
　　紅螞蟻咬著嘴唇，嘴角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，道：”妳敢調戲我，膽子倒真不小，難道就不怕我的老公吃醋麽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老公是誰？白螞蟻？……聽說白螞蟻會飛的。“
　　紅螞蟻嬌笑著，道：”妳又猜對了，真是個天才兒童。“
　　銀鈴般的笑聲中，窗外忽然有樣東西飛了進來。
　　這樣東西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個人，輕飄飄的，就像是片淡淡的雲，又像片白白的雪，輕飄飄地飛了進來，突然”呼“的從郭大路頭頂上飛過。
　　郭大路只覺頭頂壹涼，若不是躲得快，腦袋說不定已搬了家。
　　只聽”呼“的壹聲，這片東西又飛了回來。
　　這當然不是人，人絕不會有這麽可怕的輕功，
　　但他卻偏偏是個人，壹個穿著雪白衣裳的人，袖子又寬又大，就像是兩只翅膀，人卻又瘦又小，長不滿三尺半，寬不及壹尺，若是放在秤上稱壹稱，絕不會比壹只兔子重多少。
　　若不是這麽樣壹個人，又怎麽會練得成這麽樣的輕功？
　　郭大路又嘆了口氣，喃喃道：”白螞蟻果然是會飛的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白螞蟻輕功天下第壹，紅螞蟻全身都是暗器，金螞蟻拳劍雙絕，銀螞蟻刀槍不入。我早就說過，他們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功夫，現在，妳總該相信了吧？“
　　郭大路苦笑，道：”妳要我現在就爬，還是等等再爬？“
　　白螞蟻冷冷道：”最好現在就爬，爬出去，免得被人擡出去。“
　　紅螞蟻吃吃笑道：”妳看，我說他會吃醋的，現在妳總也該相信了吧？“
　　金螞蟻道：”我們的事與妳無關，妳的確還是爬出去的好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我不會爬，妳最好先教教我。“
　　紅螞蟻笑道：”看來我們只帶壹口棺材來的確太少，應該帶三口來才對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們連棺材都帶來了？真的要把他釘入棺材？“
　　金螞蟻道：”我早就說過，他說的話，每個字都不假。“
　　燕七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，笑道：”這是我惹的麻煩，用不著妳來逞英雄、管閑事。“
　　紅螞蟻笑道：”這就對了，反正妳已死過七次，再多死壹次又何妨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這是人家的地方，我要死，也不能死在這裏。“
　　白螞蟻道：”那麽妳出去。“
　　燕七拍了拍衣服，笑道：”出去就出去……兩位，這次我若還死不了，壹定會回來找妳們喝酒的。“
　　王動壹直睡在床上，壹動也不動，此刻忽然道：”等壹等。“
　　金螞蟻道：”等什麽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妳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？“
　　紅螞蟻吃吃笑道：”我知道，這是妳的豬窩。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這裏若是豬窩，我就是豬大王，無論誰到了這裏，都得聽我的。“
　　金螞蟻怒道：”妳要怎麽樣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我要燕七留下來陪我喝酒，要想再找個能倒吊著陪我喝酒的人並不容易，我怎麽肯讓他睡到棺材裏？“
　　郭大路笑了，道：”妳想動了麽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這些螞蟻會咬人，我想不動也不行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怎麽動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紅螞蟻是我的，白螞蟻歸妳。“
　　王動不動，壹動起來就動得厲害。
　　這句話剛說完，他的人已忽然從床上彈起，撲了出去。
　　不但人撲了出去，他身上蓋著的那床被也跟著撲了出去。
　　他認準了紅螞蟻。
　　紅螞蟻卻根本看不到他的人，只看到壹床黑黝黝的棉被向自己卷了過來。
　　她身子壹轉，已有三四十件五顏六色、各式各樣的暗器飛了出來，有的又快又急，有的互相撞擊，有的在空中打著轉。
　　因為她的人小，所以暗器也特別小。
　　因為暗器特別小，所以破風之力特別強，別人也特別難躲。
　　但她卻忘了壹件事，棉被不是人。
　　棉被是打不死的。
　　她的暗器雖然奇巧，手法雖然高明，但壹點用都沒有。
　　只聽”噗、噗、噗“壹連串聲響，三四十件暗器，全都打在棉被上。棉被上有豬油、有鴨油、有雞油，還有麻油。
　　這床棉被簡直就像是用油泡過的，泡得又滑又韌，就算是強弓硬弩，也未必能夠射得穿，何況是這麽小的暗器？
　　等到紅螞蟻發覺上當了，身形向後倒掠而出，棉被已烏雲般卷了過來。
　　王動不動，誰也想不到他壹動起來競這麽快。
　　紅螞蟻剛嗅到壹種奇奇怪怪的油膩味道，整個人已被棉被包了起來。
　　她的人若是長得高大些，王動也未必能用床棉被將她包住，怎奈她的人實在太小了，王動兩只手壹圍，她整個人已像是裹粽子似的被包在中間。
　　王動的身子卻還是沒有停，只聽身後風聲響動，白螞蟻已飛掠了過來，王動再快，也沒有這只會飛的白螞蟻快。
　　眨眼間白螞蟻就已追上了他。
　　王動就是要白螞蟻追上他，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追不上白螞蟻。
　　等白螞蟻追過來了，他身子驟然壹停，壹轉，將手裏的壹卷棉被送了過去。
　　棉被單卷著的是自己的老婆，白螞蟻當然不能不接住。
　　這卷棉被比他的人大壹倍，重兩倍，他壹伸手接住，身子就立刻往下掉。王動卻已繞到他背後，輕輕松松就拍了他的穴道。
　　白螞蟻小小的臉上青筋暴露，瞪著他，連眼珠子都好像要凸了出來。
　　王動卻又不動了，淡淡笑道：”妳敗得不甘心是不是？因為我用的不是真功夫。告訴妳，若用真功夫就不算本事了。我打架從來也不用真功夫的。“
　　白螞蟻氣得簡直要吐血。
　　王動的確好像連壹點真功夫也沒有，完全是投機取巧。
　　但若沒有壹等壹的真功夫，又怎能這麽樣投機取巧？時間又怎能拿得這麽準？出手又怎會這麽穩？
　　這不但手腳上要有真功夫，腦袋裏更要有真功夫。
　　王動不動，壹動起來可真不得了。
　　再看那邊的金螞蟻，已被郭大路的拳風迫得連氣都透不過來。
　　燕七卻在圍著銀螞蟻打轉。
　　銀螞蟻個子雖較大，卻是壹身的硬功夫，功夫壹硬，手腳就慢。
　　燕七轉得越急，他越慢。
　　突然問，燕七摘下頭上的帽子，往他頭上壹扣，帽子大，頭小，他整個頭都被蒙住，什麽都看不見了。
　　燕七伸腳壹絆，他就跌倒，只聽”嘩啦啦“壹聲，原來他身上穿的竟是銀甲，壹跌倒再想爬起來，就不容易。
　　他想去抓頭上的帽子，但人已被壹樣很重很重的東西壓住。原來燕七已壹屁股坐在他身上，笑嘻嘻道：”這椅子倒不錯，只可惜太小了些。“
　　金螞蟻呢？他本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，此刻壹發急，壹口氣就被憋在肚子裏，用不著郭大路動手，他自己就暈了過去，嘴角吐出了白沫。
　　郭大路嘆了口氣，道：”原來這人有羊癲瘋，看來我找錯人了。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我本來說白螞蟻歸妳，妳沒聽見？“
　　郭大路笑道：”妳說妳的，我找我的，白螞蟻我追不上他，他卻壹定會去追妳，所以我就挑了這金螞蟻。無論如何，我塊頭總比他大些，力氣自然也不會比他小，就憑力氣我就已吃定他了。“
　　王動也嘆了口氣，喃喃道：”想不到妳這人居然也會撿便宜。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我也想不到妳這床棉被居然還有這麽大用處，以後若有人要學接暗器，我壹定要勸他在床上吃油雞。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雞油太少，還是吃燒鴨好。“
　　燕七突然長長嘆息了壹聲，道：”我想不到的是，居然會遇見妳們這麽樣兩個人，大概是我的黴運已走得差不多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笑道：”這只因妳真的是怪物，不是吹牛大王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妳們肯幫我的忙，就因為我說的是老實話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也因為妳能倒吊著喝酒。“
　　燕七也笑了，道：”若不是看到妳倒吊著喝酒，我又怎麽會說那種話？“
　　他忽又嘆了口氣，道：”其實我還有句話要說的，卻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。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妳是不是想謝謝我？“
　　燕七嘆道：”這樣的事，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謝法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妳若真要謝我，倒有件事可以做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什麽事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把我擡回床上去，我又懶得動了。“
　　”富貴山莊“無論在任何人跟中看來，都不會是壹個很有趣的地方，簡直連壹樣可以使人留戀的東西都沒有。
　　奇怪的是，燕七居然也和郭大路壹樣，壹來了就再也舍不得走。
　　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們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，而是因為……
　　因為什麽呢？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。
　　有些人彼此之間，仿佛有種很奇怪的吸引力，正如鐵和磁石壹樣，彼此只要壹遇著，就會被對方牢牢的吸住。
　　這些人只要彼此能在壹起就會覺得很開心，睡地鋪也沒關系，餓兩頓也沒關系，甚至連天塌下來他們都不會在乎。
　　世上只有很少幾件事能令他們受不了，其中有壹樣就是眼淚。
　　女人的眼淚，尤其是壹個還不滿四尺的小女人的眼淚。
　　紅螞蟻的人雖小，但眼淚卻真不少。
　　郭大路忽然發覺壹個女人眼淚的多少，和她身材的大小連壹點關系都沒有，越瘦小的女人，眼淚往往反而越多。
　　女人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。
　　越胖的人吃得越少，越醜的人花樣越多，越老的人粉擦得越厚，衣服越多的人穿得越薄。
　　”唉，女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。“
　　郭大路嘆了口氣，紅螞蟻壹直不停地哭，已哭得他受不了。
　　他只好走。
　　燕七卻不讓他走。
　　王動早已又躺了下去，蒙頭大睡，他只要壹睡著，就是死了人也不管了。
　　燕七拉住郭大路，道：”妳若再走，我拿這四個人怎麽辦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這本就是妳的麻煩，不是我的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但若不是妳們幫我，我怎麽能將他們抓住，他們若沒有被我抓住，我怎麽會有這種麻煩？“
　　郭大路怔住了。
　　燕七還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，又道：”妳們若不幫我，我就會被他們抓住，最多再死壹次，連壹點麻煩都沒有。但現在我既不能殺他們，又不能放他們，妳說該怎麽辦？“
　　他說得越明白，郭大路聽得越糊塗。
　　王動忽然從被裏伸出頭來，笑道：”我倒有個好法子。“
　　燕七松了口氣，道：”妳為何不早說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妳既不想殺他們，又不想放他們，不如就將他們留在這裏，養他們壹輩子。“
　　郭大路立刻拍手笑道：”不錯，的確是好主意，反正他們人長得這麽小，吃得絕不會多。“
　　紅螞蟻也立刻不哭了，道：”我每天只要吃兩小碗珍珠粉拌飯，再加上壹點海鮮，幾片水蜜桃就夠了；沒有水蜜桃，哈密瓜也行。“
　　燕七的臉上壹點表情也沒有，站在那裏，喃喃道：”珍珠粉拌飯？海鮮？水蜜桃？……這倒也不難。“
　　他忽然轉過身，掉頭就走。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到哪裏去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找那口棺材，躺下去，再找個人埋起來，這至少總比每天找珍珠粉水蜜桃容易多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嘆了口氣，道：”這麽樣看來，為了要救妳，就只好把他們放走了，這至少也比再找個能吊起來喝酒的人容易得多。“
　　他嘴裏說著話，手裏已解開了螞蟻們的穴道。
　　他們來得快，走得也不慢。
　　三個人眼看著他們走出去，然後忽然壹齊轉過去，我看著妳，妳看著我。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妳早就想放他們走了，是麽？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哦？“
　　郭大路道：”可是，妳又不好意思明說，因為我們也出了力，若就這樣放他們走了，妳怕我們不甘心，其實……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其實妳也早就想放他們走了，是麽？“
　　三個人妳看著我，我看著妳，忽然，壹齊大笑了起來。
　　郭大路笑道：”看來放人不但比殺人容易，而且愉快得多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壹點也不錯，我們若殺了他們，現在絕不會這麽開心。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但我們放了他們後，他們若再去害別人，那就不愉快了。“
　　郭大路搖搖頭，大聲搶著道：”絕不會，我看他們並不是十分壞的人。就算以前做過不太好的事，此後壹定會改過的。“
　　他忽然擠了擠眼，壓低聲音，道：”就算他們真的很壞，聽到了我這句話後，也壹定不好意思再去做壞事了。“
　　燕七道：”妳想他們會不會聽到？“
　　王動道：”當然聽得到，這人說話的聲音連十裏外的聾子都能聽得到。“
　　郭大路笑道：”對了，我嗓子壹向不錯，以前還有很多人說我是天生的金嗓子，等我心情好的時候我唱兩段給妳們聽聽。“
　　王動嘆了口氣，道：”妳若壹定要唱，最好等我睡著了再唱。“
　　他將頭又蒙進被裏，道：”只要我壹睡著，妳就算踩到雞脖子，我都不會醒的。“
　　他們就是這麽樣的人，他們做事的法子的確特別得很。
　　他們有時做得很對，有時也會做錯。
　　但，無論如何，他們做事，總不會做得血淋淋的，令人覺得很惡心。
　　他們做的事，不但能令自己愉快，也能夠令別人歡樂。
　　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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