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坐鬥
笑傲江湖 by 金庸
2018-9-4 22:37
劉正風笑道:“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?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,這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,花言巧語,妳怎地信以為真了?”定逸壹怔,道:“妳說他是為了救儀琳?”劉正風道:“我是這麽猜想。儀琳師侄,妳說是不是?”
儀琳低頭道:“令狐師兄是好人,就是……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。師父生氣,我不敢往下說了!”定逸喝道:“妳說出來!壹字不漏地說出來。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,還是歹意。這家夥倘若是個無賴漢子,便算死了,我也要跟嶽老兒算賬。”儀琳囁嚅了幾句,不敢往下說。定逸道:“說啊,不許為他忌諱,是好是歹,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?”
儀琳道:“是!令狐師兄又道:‘田兄,咱們學武之人,壹生都在刀尖上討生活,雖然武藝高強的占便宜,但歸根結底,終究是在碰運氣,妳說是不是?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,生死存亡,便講運道了。別說這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,提起來沒三兩重,就算真是天仙下凡,我令狐沖正眼也不瞧她。壹個人畢竟性命要緊,重色輕友固然不對,重色輕生,那更是大傻瓜壹個。這小尼姑啊,萬萬碰她不得。’
“田伯光笑道:‘令狐兄,我只道妳是個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好漢子,怎麽壹提到尼姑,便偏有這許多忌諱?’令狐師兄道:‘嘿,我壹生見了尼姑之後,倒的黴實在太多,可不由得我不信。妳想,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,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,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,就給妳在身上砍了三刀,險些兒喪了性命。這不算倒黴,什麽才是倒黴?’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‘這倒說得是。’
“令狐師兄道:‘田兄,我不跟尼姑說話,咱們男子漢大丈夫,喝酒便喝個痛快,妳叫這小尼姑滾蛋吧!我良言勸妳,妳只消碰她壹碰,妳就交上了華蓋運,以後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,除非妳自己出家去做和尚。這天下三毒,妳怎不遠而避之?’
“田伯光問道:‘什麽是天下三毒?’令狐師兄臉上現出詫異之色,說道:‘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,見識廣博,怎麽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?常言道得好:“尼姑砒霜青竹蛇,有膽無膽莫碰他!”這尼姑是壹毒,砒霜又是壹毒,青竹蛇又是壹毒。天下三毒之中,又以尼姑居首。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,那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。’”
定逸大怒,伸手在茶幾上重重壹拍,破口罵道:“放他娘的狗臭……”到得最後關頭,這個“屁”字終於忍住了不說。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,本來就遠遠地避在壹旁,見她滿臉漲得通紅,又退開壹步。
劉正風嘆道:“令狐師侄雖是壹番好意,但如此信口開河,也未免過分了些。不過話又得說回來,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道,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,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。”
儀琳問道:“劉師叔,妳說那些言語,都是令狐師兄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?”
劉正風道:“自然是了。五嶽劍派之中,哪有這等既無聊、又無禮的說話?再過壹日,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,我說什麽也要圖個吉利,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什麽顧忌,劉某怎肯恭恭敬敬地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?”
定逸聽了這幾句話,臉色略和,哼了壹聲,罵道:“令狐沖這小子壹張臭嘴,不知是哪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。”言下之意,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。
劉正風道:“師太不須著惱,田伯光那廝,武功是很厲害的。令狐師侄鬥他不過,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,只好編造些言語出來,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。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,見多識廣,豈能輕易受騙?世俗之人無知,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,也是實情,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。咱們身在江湖,行事說話,有時免不了要從權。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恒山派,華山派自嶽先生而下,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師太,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地相救貴派弟子?”
定逸點了點頭,道:“多承劉三爺美言。”轉頭向儀琳道:“田伯光就因此而放了妳?”
儀琳搖頭道:“沒有。令狐師兄又說:‘田兄,妳雖輕功獨步天下,但要是交上了倒黴的華蓋運,輕功再高,也逃不了。’田伯光壹時好似拿不定主意,向我瞧了兩眼,搖頭說道:‘我田伯光獨往獨來,橫行天下,哪裏能顧忌得這麽多?這小尼姑嘛,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,且讓她在這裏陪著便是。’
“就在這時,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,搶到田伯光面前,喝道:‘妳……妳就是田伯光嗎?’田伯光道:‘怎樣?’那年輕人道:‘殺了妳這淫賊!武林中人人都要殺妳而甘心,妳卻在這裏大言不慚,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?’挺劍向田伯光刺去。看他劍招,是泰山派的劍法,就是這壹位師兄。”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屍身。
天門道人點頭道:“遲百城這孩子,很好,很好!”
儀琳繼續道:“田伯光身子壹晃,手中已多了壹柄單刀,笑道:‘坐下,坐下!喝酒,喝酒!’將單刀還入刀鞘。那位泰山派的師兄,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壹刀,鮮血直冒,他眼睛瞪著田伯光,身子搖晃了幾下,倒向樓板。”
她目光轉向天松道人,說道:“這位泰山派的師伯,縱身搶到田伯光面前,連聲猛喝,出劍疾攻,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,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,坐在椅中,拔刀招架。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,田伯光擋了二三十招,壹直坐著,沒站起身來。”
天門道人黑著臉,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,問道:“師弟,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?”天松道人壹聲長嘆,緩緩轉開了頭。
儀琳續道:“那時候令狐師兄便拔劍向田伯光疾刺。田伯光回刀擋開,站起身來。”
定逸道:“這可不對了。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,他都不用起身,令狐沖只刺他壹劍,田伯光便須站起來。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天松道長?”
儀琳道:“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。他說:‘令狐兄,我當妳是朋友,妳出兵刃攻我,我如仍然坐著不動,那就是瞧妳不起。我武功雖比妳高,心中卻敬妳為人,因此不論勝敗,都須起身招架。對付這牛……牛鼻……卻又不同。’令狐師兄哼了壹聲,道:‘承妳青眼,令狐沖臉上貼金。’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。師父,這三劍去勢淩厲得很,劍光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……”
定逸點頭道:“這是嶽老兒的得意之作,叫什麽‘太嶽三青峰’,據說是第二劍比第壹劍的勁道狠,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。那田伯光如何拆解?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接壹招,退壹步,連退三步,喝彩道:‘好劍法!’轉頭向天松師伯道:‘牛鼻子,妳為什麽不上來夾攻?’令狐師兄壹出劍,天松師伯便即退開,站在壹旁。天松師伯冷冷地道:‘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,豈肯與淫邪之人聯手?’我忍不住了,說道:‘妳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,他是好人!’天松師伯冷笑道:‘他是好人?嘿嘿,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汙的大大好人!’突然之間,天松師伯‘啊’的壹聲大叫,雙手按住了胸口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。田伯光還刀入鞘,說道:‘坐下,坐下!喝酒,喝酒。’
“我見天松師伯雙手指縫中不絕地滲出鮮血。不知田伯光使了什麽奇妙的刀法,我全沒見到他伸臂揮手,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,這壹刀當真快極。我嚇得只叫:‘別……別殺他!’田伯光笑道:‘小美人說不殺,我就不殺!’天松師伯按住胸口,沖下了樓梯。
“令狐師兄起身想追下去相救。田伯光拉住他,說道:‘令狐兄,這牛鼻子驕傲得緊,寧死不會要妳相幫,何苦自討沒趣?’令狐師兄苦笑著搖頭,喝了兩碗酒。師父,那時我想,咱們佛門五大戒,第五戒酒,令狐師兄雖不是佛門弟子,可是喝酒這麽喝個不停,終究不好。不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,怕他罵我‘壹見尼姑’什麽的。”
定逸道:“令狐沖這些瘋話,以後不可再提。”儀琳道:“是。”定逸道:“以後怎樣?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說:‘這牛鼻子武功不錯,我這壹刀砍得不算慢,他竟能及時縮了三寸,這壹刀沒砍死他。泰山派的玩藝倒還有兩下子。令狐兄,這牛鼻子不死,今後妳麻煩可就多了。剛才我存心要殺了他,免妳後患,可惜這刀砍他不死。’
“令狐師兄笑道:‘我壹生之中,麻煩天天都有,管他娘的,喝酒,喝酒。田兄,妳這壹刀如砍向我胸口,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,那便避不了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剛才我出刀之時,確是手下留了情,那是報答妳昨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。’我聽了好生奇怪,如此說來,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,倒還是令狐師兄占了上風,饒了他性命。”
眾人聽到這裏,臉上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,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惡淫賊拉交情。
儀琳續道:“令狐師兄道:‘昨晚山洞之中,在下已盡全力,藝不如人,如何敢說劍下留情?’田伯光哈哈壹笑,說道:‘當時妳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,這小尼姑發出聲息,被我查覺,可是妳卻屏住呼吸,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。我拉住了這小尼姑,立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。妳只消等得片刻,待我魂飛天外、心無旁騖之時,壹劍刺出,定可取了我的性命。令狐兄,妳又不是十壹二歲的少年,其間的輕重關節,豈有不知?我知妳是堂堂丈夫,不願施此暗算,因此那壹劍嘛,嘿嘿,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麽壹刺。’
“令狐師兄道:‘我如多待得片刻,這小尼姑豈非受了妳的汙辱?我跟妳說,我雖然見了尼姑便生氣,但恒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壹。妳欺到我們頭上來,那可容妳不得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話雖如此,然而妳這壹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,我壹條胳臂就此廢了,幹嗎妳這壹劍刺中我後,卻又縮回?’令狐師兄道:‘我是華山弟子,豈能暗箭傷人?妳先在我肩頭砍壹刀,我便在妳肩頭還了壹劍,大家扯個直,再來交手,堂堂正正,誰也不占誰的便宜。’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‘好,我交了妳這個朋友,來來來,喝壹碗。’
“令狐師兄道:‘武功我不如妳,酒量卻是妳不如我。’田伯光道:‘酒量不如妳嗎?那也未見得,咱們便來比上壹比,來,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。’令狐師兄皺眉道:‘田兄,我只道妳也是個不占人便宜的好漢,這才跟妳賭酒,哪知大謬不然,令我好生失望。’
“田伯光斜眼看他,問道:‘我又如何占妳便宜了?’令狐師兄道:‘妳明知我討厭尼姑,壹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,胃口大倒,如何還能跟妳賭酒?’田伯光又大笑起來,說道:‘令狐兄,我知妳千方百計,只是要救這小尼姑,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,既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,說什麽也不放她走。妳要我放她,唯有壹個條件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好,妳說出來吧,上刀山,下油鍋,我令狐沖認命了,皺壹皺眉頭,不算好漢。’
“田伯光笑嘻嘻地斟滿了兩碗酒,道:‘妳喝了這碗酒,我跟妳說。’令狐師兄端起酒碗,壹口喝幹,道:‘幹!’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,笑道:‘令狐兄,在下既當妳是朋友,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,朋友妻,不可戲。妳若答應娶這小尼姑……小尼姑……’”
她說到這裏,雙頰暈紅如火,目光下垂,聲音越說越小,到後來已細不可聞。
定逸伸手在桌上壹拍,喝道:“胡說八道,越說越下流了。後來怎樣?”
儀琳細聲道:“那田伯光口出胡言,笑嘻嘻地道:‘大丈夫壹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妳答應娶她……娶她為妻,我即刻放她,還向她作揖賠罪,除此之外,萬萬不能。’
“令狐師兄呸的壹聲,道:‘妳要我倒足壹世黴麽?此事再也休提。’田伯光那廝又胡說了壹大篇,說什麽留起頭發,就不是尼姑,還有許多叫人說不出口的瘋話,我掩住耳朵,不去聽他。令狐師兄道:‘住嘴!妳再開這等無聊玩笑,令狐沖當場給妳氣死,哪還有性命來跟妳拚酒?妳不放她,咱們便來決壹死戰。’田伯光笑道:‘講打,妳是打我不過的!’令狐師兄道:‘站著打,我不是妳對手。坐著打,妳便不是我對手。’”
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,田伯光坐在椅上壹直沒站起身,卻擋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淩厲的攻勢,則他善於坐鬥,可想而知,令狐沖說“站著打,我不是妳對手;坐著打,妳不是我對手”這句話,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。何三七點頭道:“遇上了這等惡徒淫賊,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,然後趁機下手,倒也不失為壹條妙計。”
儀琳續道:“田伯光聽了,也不生氣,只笑嘻嘻地道:‘令狐兄,田伯光佩服的,是妳的豪氣膽識,可不是妳的武功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令狐沖佩服妳的,乃是妳站著打的快刀,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。’田伯光道:‘妳這個可不知道了,我少年之時,腿上得過寒疾,有兩年時光我坐著練習刀法,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。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……牛……道人拆招,倒不是輕視於他,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,也就懶得站將起來。令狐兄,這壹門功夫妳是不如我的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田兄,妳這個可不知道了。妳不過少年之時為了腿患寒疾,坐著練了兩年刀法,時候再多,也不過兩年。我別的功夫不如妳,這坐著使劍,卻比妳強。我天天坐著練劍。’”
眾人聽到這裏,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,均想:“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,有沒這樣壹項坐著練劍的法門?”勞德諾搖頭道:“大師哥騙他的,敝派沒這壹門功夫。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,說道:‘當真有這回事?在下這可是孤陋寡聞了,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……坐……什麽劍法啊?’令狐師兄笑道:‘這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,是我自己創出來的。’田伯光壹聽,登時臉色壹變,道:‘原來如此,令狐兄人才,令人好生佩服。’”
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。武學之中,要新創壹路拳法劍法,當真談何容易,若非武功既高,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,決難別開蹊徑,另創新招。像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,武功的壹招壹式無不經過千錘百煉,要將其中壹招稍加變易,也已極難,何況另創壹路劍法?勞德諾心想:“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壹套劍法,怎地不跟師父說?”
只聽儀琳續道:“當時令狐師兄嘻嘻壹笑,說道:‘這路劍法臭氣沖天。有什麽值得佩服之處?’田伯光大感詫異,問道:‘怎地臭氣沖天?’我也是好生奇怪,劍法最多是不高明,哪會有什麽臭氣?令狐師兄道:‘不瞞田兄說,我每天早晨出恭,坐在茅廁之中,到處蒼蠅飛來飛去,好生討厭,於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。初時刺之不中,久而久之,熟能生巧,出劍便刺到蒼蠅,漸漸意與神會,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,悟出壹套劍法來。使這套劍法之時,壹直坐著出恭,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麽?’
“他說到這裏,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,這位令狐師兄真是滑稽,天下哪有這樣練劍的。田伯光聽了,卻臉色鐵青,怒道:‘令狐兄,我當妳是個朋友,妳出此言,未免欺人太甚,妳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,是不是?好,我便領教領教妳這路……妳這路……’”
眾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頭,均知高手比武,倘若心意浮躁,可說已先自輸了三成,令狐沖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,現下田伯光終於發怒,那是第壹步已中計了。
定逸道:“很好!後來怎樣?”
儀琳道:“令狐師兄笑嘻嘻地道:‘在下練這路劍法,不過是為了好玩,絕無與人爭勝拚鬥之意。田兄千萬不可誤會,小弟決不敢將妳當做是茅廁裏的蒼蠅。’我忍不住又笑了壹聲。田伯光更加惱怒,抽出單刀,放在桌上,說道:‘好,咱們便大家坐著,比上壹比。’我見到他眼中露出兇光,很是害怕,他顯然已動殺機,要將令狐師兄殺了。
“令狐師兄笑道:‘坐著使刀使劍,妳沒我功夫深,妳是比不過我的。令狐沖今日新交了田兄這個朋友,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?再說,令狐沖堂堂丈夫,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占朋友便宜。’田伯光道:‘這是田伯光自甘情願,不能說是妳占了我便宜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如此說來,田兄壹定要比?’田伯光道:‘壹定要比!’令狐師兄道:‘壹定要坐著比!’田伯光道:‘對了,壹定要坐著比!’令狐師兄道:‘好,既然如此,咱們得訂下壹個規條,勝敗未決之時,哪壹個先站了起來,便算輸。’田伯光道:‘不錯!勝敗未決之時,哪壹個先站起身,便算輸了。’
“令狐師兄又問:‘輸了的便怎樣?’田伯光道:‘妳說如何便如何?’令狐師兄道:‘待我想壹想。有了,第壹,比輸之人,今後見到這個小尼姑,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,壹見到她,便得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,說道:“小師父,弟子田伯光拜見。”’田伯光道:‘呸!妳怎知定是我輸?要是妳輸呢?’令狐師兄道:‘我也壹樣,是誰輸了,誰便得改投恒山派門下,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,做這小尼姑的徒弟。’師父,妳想令狐師兄說得滑稽不滑稽?他二人比武,怎地輸了要改投恒山派門下?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?”
她說到這裏,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。她壹直愁容不展,此刻微現笑靨,更增秀色。
定逸道:“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,什麽話都說得出,妳又怎地當真了?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。”她說到這裏,擡起頭來,微閉雙目,思索令狐沖用什麽法子能夠取勝,倘若他比武敗了,又如何自食其言?想了壹會,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相比實在差得太遠,不必徒傷腦筋,便問:“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?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見令狐師兄說得這般有恃無恐,臉現遲疑之色,我料他有些擔心了,大概在想: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,真有過人之長?令狐師兄又激他:‘倘若妳決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門下,咱們也不用比了。’田伯光怒道:‘胡說八道!好,就是這樣,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!’我道:‘我可不能收妳們做徒弟,我功夫不配,再說,我師父也不許。我恒山派不論出家人、在家人,個個都是女子,怎能夠……怎能夠……’
“令狐師兄將手壹揮,說道:‘我和田兄商量定的,妳不收也得收,哪由得妳做主?’他轉頭向田伯光道:‘第二,輸了之人,就得舉刀壹揮,自己做了太監。’師父,不知道什麽是舉刀壹揮,自己做了太監?”
她這麽壹問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定逸也忍不住好笑,嚴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,說道:“那些流氓的粗話,好孩子,妳不懂就不用問,沒什麽好事。”
儀琳道:“噢,原來是粗話。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,沒什麽了不起。田伯光聽了這話後,斜眼向著令狐師兄問道:‘令狐兄,妳當真有必勝的把握?’令狐師兄道:‘這個自然!站著打,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,排名第八十九;坐著打,排名第二!’田伯光甚是好奇,問道:‘妳第二?第壹是誰?’令狐師兄道:‘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!’”
眾人聽她提到“魔教教主東方不敗”八字,臉色都為之壹變。
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,既感詫異,又有些害怕,深恐自己說錯了話,問道:“師父,這話不對麽?”定逸道:“妳別提這人的名字。田伯光卻怎麽說?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點點頭,道:‘妳說東方教主第壹,我沒異言,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,未免有些自吹自擂。難道妳還勝得過尊師嶽先生?’令狐師兄道:‘我是說坐著打啊。站著打,我師父排名第八,我是八十九,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。’田伯光點頭道:‘原來如此!那麽站著打,我排名第幾?這又是誰排的?’令狐師兄道:‘這是壹個大秘密,田兄,我跟妳言語投機,說便跟妳說了,可千萬不能泄漏出去,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壹場風波。三個月之前,我五嶽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,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。五位師尊壹時高興,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壹排。田兄,不瞞妳說,五位尊師對妳的人品罵得壹錢不值,說到妳的武功,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,站著打,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。’”
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:“令狐沖胡說八道,哪有此事?”
儀琳道:“原來令狐師兄是騙他的。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,但道:‘五嶽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。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,那是過獎了。令狐兄,妳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,施展妳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,否則他們何以許妳天下第二?’
“令狐師兄笑道:‘這套茅廁劍法嗎?當眾施展太過不雅,如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?這路劍法姿勢難看,可是十分厲害。令狐沖和壹些旁門左道的高手談論,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,天下無人能敵。不過,田兄,話又得說回來,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,除了出恭時擊刺蒼蠅之外,卻沒實用。妳想想,當真與人動手比武,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?就算我和妳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,等到妳壹輸,妳自然老羞成怒,站起身來,妳站著打的天下第十四,輕而易舉,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壹刀殺了。因此嘛,妳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,我這坐著打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,毫不足道。’
“田伯光冷哼壹聲,說道:‘令狐兄,妳這張嘴當真會說。妳又怎知我坐著打壹定會輸給妳,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,站起身來殺妳?’
“令狐師兄道:‘妳如答允輸了之後不來殺我,那麽做太……太監之約,也可不算,免得妳絕子絕孫,沒了後代。好吧,廢話少說,這就動手!’他手壹掀,將桌子連酒壺、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,兩個人就面對面地坐著,壹個手中提了把刀,壹個手中拿了柄劍。
“令狐師兄道:‘進招吧!是誰先站起身來,屁股離開了椅子,誰就輸了。’田伯光道:‘好,瞧是誰先站起身來!’他二人剛要動手,田伯光向我瞧了壹眼,突然哈哈大笑,說道:‘令狐兄,我服了妳啦。原來妳暗中伏下人手,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,我和妳坐著相鬥,誰都不許離開椅子,別說妳的幫手壹擁而出,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,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。’
“令狐師兄也是哈哈大笑,說道:‘只叫有人插手相助,便算是令狐沖輸了。小尼姑,妳盼我打勝呢,還是打敗?’我道:‘自然盼妳打勝。妳坐著打,天下第二,決不能輸了給他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好,那麽妳請吧!走得越快越好,越遠越好!這麽壹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,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。’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,刷的壹劍,便向他刺去。
“田伯光揮刀擋開,笑道:‘佩服,佩服!好壹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。令狐兄,妳當真是個多……多情種子。只是這壹場兇險,冒得忒也大了些。’我那時才明白,原來令狐師兄壹再說誰先站起誰輸,是要我有機會逃走。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,自然沒法來捉我了。”
眾人聽到這裏,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贊嘆。他武功不及田伯光,除此之外,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。
定逸道:“什麽‘多情種子’等等,都是粗話,以後嘴裏千萬不可提及,連心裏也不許想。”儀琳垂目低眉,道:“是,原來那也是粗話,弟子知道了。”定逸道:“那妳就該立即走路啊,倘若田伯光將令狐沖殺了,妳便又難逃毒手。”
儀琳道:“是。令狐師兄壹再催促,我只得向他拜了拜,說道:‘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。華山派的大恩大德,儀琳終身不忘。’轉身下樓,剛走到樓梯口,只聽得田伯光喝道:‘中!’我壹回頭,兩點鮮血飛了過來,濺上我的衣衫,原來令狐師兄肩頭中了壹刀。
“田伯光笑道:‘怎麽樣?妳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,我看也是稀松平常!’令狐師兄道:‘這小尼姑還不走,我怎打得過妳?那是我命中註定要倒大黴。’我想令狐師兄討厭尼姑,我留著不去,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,只得急速下樓。壹到酒樓之下,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絕,田伯光又大喝壹聲:‘中!’
“我大吃壹驚,料想令狐師兄又給他砍中了壹刀,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,於是從樓旁攀援而上,到了酒樓屋頂,伏在瓦上,從窗子裏向內張望,只見令狐師兄仍是持劍狠鬥,身上濺滿了鮮血,田伯光卻壹處也沒受傷。
“又鬥了壹陣,田伯光又喝壹聲:‘中!’壹刀砍在令狐師兄的左臂,收刀笑道:‘令狐兄,我這壹招是刀下留情!’令狐師兄笑道:‘我自然知道,妳落手稍重,我這條臂膀便給妳砍下來啦!’師父,在這當口,他居然還笑得出來。田伯光道:‘妳還打不打?’令狐師兄道:‘當然打啊!我又沒站起身來。’田伯光道:‘我勸妳認輸,站了起來罷。咱們說過的話不算數,妳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大丈夫壹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說過的話,豈有不算數的?’田伯光道:‘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,令狐兄這等人物,田伯光今日第壹次見到。好!咱們不分勝敗,兩家罷手如何?’
“令狐師兄笑嘻嘻地瞧著他,並不說話,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,嗒嗒嗒地做聲。田伯光拋下單刀,正要站起,突然想到壹站起身便算輸了,身子只這麽壹晃,便又坐實,總算沒離開椅子。令狐師兄笑道:‘田兄,妳可機靈得很啊!’”
眾人聽到這裏,都情不自禁“唉”的壹聲,為令狐沖可惜。
儀琳繼續說道:“田伯光拾起單刀,說道:‘我要使快刀了,再遲得片刻,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,追她不上了。’我聽他說還要追我,只嚇得渾身發抖,又擔心令狐師兄遭了他毒手,不知如何是好。忽地想起,令狐師兄所以拚命和他纏鬥,只是為了救我,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,方能使令狐師兄不死。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,正要踴身躍入酒樓,突然間只見令狐師兄身子壹晃,連人帶椅倒下地來,又見他雙手撐地,慢慢爬了開去,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。他受傷甚重,壹時掙紮著站不起來。
“田伯光甚是得意,笑道:‘坐著打天下第二,爬著打天下第幾?’說著站起身來。
“令狐師兄也是哈哈壹笑,說道:‘妳輸了!’田伯光笑道:‘妳輸得如此狼狽,還說是我輸了?’令狐師兄伏在地下,問道:‘咱們先前怎麽說來?’田伯光道:‘咱們約定坐著打,是誰先站起身來,屁股離了椅子……便……便……便……’他連說了三個‘便’字,再也說不下去,左手指著令狐師兄。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。他已經站起,令狐師兄可兀自未曾起立,屁股也沒離開椅子,模樣雖然狼狽,依著約定的言語,卻算是勝了。”
眾人聽到這裏,忍不住拍手大笑,連聲叫好。
只余滄海哼了壹聲,道:“這無賴小子,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,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?”定逸怒道:“什麽流氓手段?大丈夫鬥智不鬥力。可沒見妳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?”她聽儀琳述說令狐沖奮不顧身,保全了恒山派的顏面,心下著實感激,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,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。余滄海又哼了壹聲,道:“好壹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!”定逸厲聲道:“妳青城派……”
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沖突,忙打斷話頭,問儀琳道:“賢侄,田伯光認不認輸?”
儀琳道:“田伯光怔怔地站著,壹時拿不定主意。令狐師兄叫道:‘恒山派的小師妹,妳下來吧,恭喜妳新收了壹位高足啊!’原來我在屋頂窺探,他早就知道了。田伯光這人雖惡,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,那時他本可上前壹刀將令狐師兄殺了,回頭再來對付我,但他卻大聲叫道:‘小尼姑,我跟妳說,下次妳再敢見我,我壹刀便將妳殺了。’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,他這麽說,我正求之不得。田伯光說了這句話,將單刀往刀鞘裏壹插,大踏步下了酒樓。我這才跳進樓去,扶起令狐師兄,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,我壹數,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,竟有十三處之多……”
余滄海忽然插口道:“定逸師太,恭喜恭喜!”定逸瞪眼道:“恭什麽喜?”余滄海道:“恭喜妳新收了壹位武功卓絕、天下揚名的好徒孫!”定逸大怒,壹拍桌子,站起身來。天門道人道:“余觀主,這可是妳的不對了。咱們玄門清修之士,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?”余滄海轉過了頭,只作沒聽見。
儀琳續道:“我替令狐師兄敷完了藥,扶他坐上椅子。令狐師兄不住喘氣,說道:‘勞妳駕,給斟壹碗酒。’我斟了壹碗酒遞給他。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,上來了兩人,壹個就是他。”伸指指著擡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青城派弟子,又道:“另壹個便是那惡人羅人傑。他們二人看看我,看看令狐師兄,眼光又轉過來看我,神色間甚是無禮。”
眾人均想,羅人傑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,和壹個美貌尼姑坐在酒樓之上,而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,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,神色無禮,那也不足為奇了。
儀琳續道:“令狐師兄向羅人傑瞧了壹眼,問道:‘師妹,妳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什麽功夫?’我道:‘不知道,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。’令狐師兄道:‘不錯,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,但其中最高明的壹招,嘿嘿,免傷和氣,不說也罷。’說著向羅人傑又瞪了壹眼。羅人傑搶將過來,喝道:‘最高明的是什麽?妳倒說說看?’令狐師兄笑道:‘我本來不想說,妳壹定要我說,是不是?那是壹招“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”。’羅人傑伸手在桌上壹拍,喝道:‘胡說八道,什麽叫做“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”,從來沒聽見過!’
“令狐師兄笑道:‘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,妳怎地會沒聽見過?妳轉過身來,我演給妳瞧。’羅人傑罵了幾句,出拳便向令狐師兄打去。令狐師兄站起來想避,但實在失血過多,半點力氣也沒有了,身子壹晃,便即坐倒,給他這壹拳打在鼻上,鮮血長流。
“羅人傑第二拳又待再打,我忙伸掌格開,道:‘不能打!他身受重傷,妳沒瞧見麽?妳欺負受傷之人,算是什麽英雄好漢?’羅人傑罵道:‘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灑,動了凡心啦!快讓開。妳不讓開,連妳也打了。’我說:‘妳敢打我,我告訴妳師父余觀主去。’他說:‘哈哈,妳不守清規,破了淫戒,天下人個個打得。’師父,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?他左手向我壹探,我伸手格時,沒料到他這壹下是虛招,突然間他右手伸出,在我左頰上捏了壹把,還哈哈大笑。我又氣又急,連出三掌,卻都給他避開了。
“令狐師兄道:‘師妹,妳別動手,我運壹運氣,那就成了。’我轉頭瞧他,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。就在那時,羅人傑奔將過去,握拳又要打他。令狐師兄左掌壹帶,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,跟著飛出壹腿,踢中了他的……他的後臀。這壹腿又快又準,巧妙之極。那羅人傑站立不定,直滾下樓去。
“令狐師兄低聲道:‘師妹,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,叫做“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”,屁股向後,是專門給人踢的,平沙落……落……雁,妳瞧像不像?’我本想笑,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,很是擔心,勸道:‘妳歇壹歇,別說話。’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,顯然剛才踢這壹腳太過用力,又將傷口弄破了。
“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,手中已多了壹柄劍,喝道:‘妳是華山令狐沖,是不是?’令狐師兄笑道:‘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“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”的,閣下已是第三人,無怪……無怪……’說著不住咳嗽。我怕羅人傑害他,抽出劍來,在旁守護。羅人傑向他師弟道:‘黎師弟,妳對付這小尼姑。’這姓黎的惡人應了壹聲,抽出長劍,向我攻來,我只得出劍招架。
“只見羅人傑壹劍又壹劍向令狐師兄刺去,令狐師兄勉力舉劍招架,形勢甚是危急。又打幾招,令狐師兄的長劍跌了下來。羅人傑長劍刺出,抵在他胸前,笑道:‘妳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,我便饒了妳性命。’令狐師兄笑道:‘好,我叫,我叫!我叫了之後,妳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……’他這句話沒說完,羅人傑這惡人長劍往前壹送,便刺入了令狐師兄胸口,這惡人當真毒辣……”
她說到這裏,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,哽咽著繼續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見到這等情狀,撲過去阻擋,但那羅人傑的利劍,已刺……刺進了令狐師兄的胸膛。”
壹時之間,花廳上靜寂無聲。
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,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,說道:“妳這番言語,不盡不實。妳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沖,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劍下?”
儀琳道:“令狐師兄中了那劍後,卻笑了笑,向我低聲道:‘小師妹,我……我有個大秘密,說給妳聽。那福……福威鏢局的辟邪……辟邪劍譜,是在……是在……’他聲音越說越低,我再也聽不見什麽,只見他嘴唇在動……”
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,登時心頭大震,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,問道:“在什麽……”他本想問“在什麽地方”,但隨即想起,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,當即縮住,但心中撲通撲通地亂跳,只盼儀琳年幼無知,當場便說了出來,否則事後定逸師太壹加詳詢,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,便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。
只聽儀琳續道:“羅人傑對那什麽劍譜,好像十分關心,走將過來,俯低身子,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什麽地方,突然之間,令狐師兄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,壹擡手,刺入了羅人傑的小腹。這惡人仰天跌倒,手足抽搐了幾下,再也爬不起來。原來……原來……師父……令狐師兄是故意騙他走近,好殺他報仇。”
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,精神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晃了幾晃,暈了過去。定逸師太伸出手臂,攬住了她腰,向余滄海怒目而視。
眾人默然不語,想象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鬥。在天門道人、劉正風、聞先生、何三七等高手眼中,令狐沖、羅人傑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沒什麽了不起,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,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,而從儀琳這樣壹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,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。
劉正風問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:“黎世兄,當時妳也在場,這件事是親眼目睹的?”
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,眼望余滄海。眾人見了他神色,均知當時實情確是如此。否則儀琳只消有壹句半句假話,他自必出言反駁。
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,臉色鐵青,冷冷地問道:“勞賢侄,我青城派到底在什麽事上得罪了貴派,以致令師兄壹再無端生事,向我青城派弟子挑釁?”勞德諾搖頭道:“弟子不知。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的爭鬥,和青城、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幹。”余滄海冷笑道:“好壹個絕不相幹!妳倒推得幹幹凈凈……”
話猶未畢,忽聽得豁喇壹聲,西首紙窗為人撞開,飛進壹個人來。廳上眾人都是高手,應變奇速,分向兩旁壹讓,各出拳掌護身,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,豁喇壹響,又飛進壹個人來。這兩人摔在地下,俯伏不動,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,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,袍上臀部之處,清清楚楚的各印著壹個泥水的腳印。只聽得窗外壹個蒼老粗豪的聲音朗聲道:“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!哈哈,哈哈!”
余滄海身子壹晃,雙掌劈出,跟著身隨掌勢,躥出窗外,左手在窗格上壹按,已借勢上了屋頂,左足站在屋檐,眼觀四方,但見夜色沈沈,雨絲如幕,更無壹個人影,心念壹動:“此人決不能在這瞬息之間,便即逸去無蹤,定然伏在左近。”知道此人大是勁敵,伸手拔出長劍,展開身形,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地遊走了壹周。
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分,仍坐在原座不動,定逸師太、何三七、聞先生、劉正風、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,眼見壹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疾行,黑暗中劍光幻作了壹道白光,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壹圈,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,都暗暗佩服。
余滄海奔行雖快,但劉府四周屋角、樹木、草叢各處,沒壹處能逃過他眼光,不見有任何異狀,當即又躍回花廳,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,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,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,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。
余滄海伸手將壹人翻過身來,見是弟子申人俊,另壹個不必翻身,從他後腦已可見到壹部胡子,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。他伸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,問道:“著了誰的道兒?”申人俊張口欲語,卻發不出半點聲息。
余滄海吃了壹驚,適才他這麽兩拍,只因大批高手在側,故意顯得似乎輕描淡寫,渾不著力,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,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沒法解開。只得潛運功力,將內力自申人俊背心“靈臺穴”中源源輸入。
過了好壹會,申人俊才結結巴巴地叫道:“師……師父。”余滄海不答,又輸了壹陣內力。申人俊道:“弟……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。”余滄海道:“他在哪裏下的手?”申人俊道:“弟子和吉師弟兩個同到外邊解手,弟子只覺後心壹麻,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。”余滄海臉壹沈,道:“人家是武林高手,不可胡言謾罵。”申人俊道:“是。”
余滄海壹時想不透對方來歷,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,對此事似是全不關心,尋思:“他五嶽劍派同氣連枝,人傑殺了令狐沖,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。”突然想起:“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。”向申人俊招了招手,快步走進廳中。
廳上眾人正紛紛議論,兀自在猜測壹名泰山派弟子、壹名青城派弟子死於非命,是誰下的毒手,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,有的認得他是青城派掌門,不認得他的,見這人身高不逾五尺,卻自有壹股武學宗匠的氣度,形貌舉止,不怒自威,登時都靜了下來。
余滄海的眼光逐壹向眾人臉上掃去。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,他雖所識者不多,但壹看各人的服色打扮,十之八九便已知屬於何門何派,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,決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,此人若在廳上,必然與眾不同。他壹個壹個地看去,突然之間,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壹個人身上。
這人形容醜陋之極,臉上肌肉扭曲,又貼了幾塊膏藥,背脊高高隆起,是個駝子。
余滄海陡然憶起壹人,不由得壹驚:“莫非是他?聽說這‘塞北明駝’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,極少涉足中原,又跟五嶽劍派沒什麽交情,怎會來參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?但若不是他,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相貌如此醜陋的駝子?”
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,好幾個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。劉正風搶上前去壹揖,說道:“不知尊駕光臨,有失禮數,當真得罪了。”
其實這駝子,卻哪裏是什麽武林異人了?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。他深恐為人認出,壹直低頭兜身,縮在廳角,若非余滄海逐壹認人,誰也不會註意到他。這時眾人目光突然齊集,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,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,連說:“不敢!”
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,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,年歲相差甚遠,不由得起疑,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,不可以常理測度,仍恭恭敬敬地道:“在下劉正風,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。”
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,囁嚅了幾句,壹時不答。劉正風道:“閣下跟木大俠……”林平之靈機壹動:“我姓‘林’,拆了開來,不妨只用壹半,便冒充姓‘木’好了。”隨口道:“在下姓木。”
劉正風道:“木先生光臨衡山,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。不知閣下跟‘塞北明駝’木大俠如何稱呼?”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,同時臉上那些膏藥,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,決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“塞北明駝”木高峰。
林平之從未聽到過“塞北明駝木大俠”的名字,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甚為尊敬,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,神情不善,自己但須稍露行跡,只怕立時便會斃於他掌下,此刻情勢緊迫,只好隨口敷衍搪塞,說道:“塞北明駝木大俠嗎?那是……那是在下的長輩。”他想那人既有“大俠”之稱,當然可以說是“長輩”。
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,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,定是此人下的手,當即冷冷地道:“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瓜葛,不知什麽地方開罪了閣下?”
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地站著,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,父母被擒,迄今不知生死,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,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,但胸口熱血上湧,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。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,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鬥雞走馬的紈絝少年,當下強抑怒火,說道:“青城派好事多為,木大俠路見不平,自要伸手。他老人家古道熱腸,生平行俠仗義,最愛鋤強扶弱,又何必管妳開罪不開罪於他?”
劉正風壹聽,不由得暗暗好笑,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,人品卻頗低下,這“木大俠”三字,只是自己隨口叫上壹聲,其實以木高峰為人,別說“大俠”兩字夠不上,連跟壹個“俠”字也毫不相幹。此人趨炎附勢,不顧信義,只是他武功高強,為人機警,若跟他結下了仇,卻防不勝防,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,卻無人真的對他有什麽尊敬。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麽說,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,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,當即笑道:“余觀主,木兄,兩位既來到舍下,都是在下的貴客,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,大家喝杯和氣酒,來人哪,酒來!”家丁們轟聲答應,斟上酒來。
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裏,然而想到江湖上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,倒也不敢貿然破臉,見劉府家丁斟上酒家,卻不出手去接,要看對方如何行動。
林平之又恨又怕,但畢竟憤慨之情占了上風,尋思:“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,我寧可給妳壹掌斃於當場,也決不能跟妳共飲。”目光中盡是怒火,瞪視余滄海,也不伸手去取酒杯。
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,怒氣上沖,壹伸手,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他手腕,說道:“好!好!好!沖著劉三爺的金面,誰也不能在劉府上無禮。木兄弟,咱們親近親近。”
林平之用力壹掙,沒能掙脫,聽得他最後壹個“近”字壹出口,只覺手腕上壹陣劇痛,腕骨格格作響,似乎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。余滄海凝力不發,要逼迫林平之討饒。哪知林平之對他心懷深仇大恨,腕上雖痛入骨髓,卻哼也沒哼壹聲。
劉正風站在壹旁,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壹滴滴滲將出來,但臉上神色傲然,絲毫不屈,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,說道:“余觀主!”正想打圓場和解,忽聽得壹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“余觀主,怎地興致這麽好,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?”
眾人壹齊轉頭,只見廳口站著壹個肥肥胖胖的駝子,這人臉上生滿了白瘢,卻又東壹塊西壹塊的都是黑記,再加上壹個高高隆起的駝背,委實古怪醜陋之極。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,這時聽他自報姓名,又見到這副怪相,無不聳然動容。
這駝子身材臃腫,行動卻敏捷無倫,眾人只眼睛壹花,見這駝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邊,在他肩頭拍了拍,說道:“好孫子,乖孫兒,妳給爺爺大吹大擂,說什麽行俠仗義,鋤強扶弱,爺爺聽在耳裏,可受用得很哪!”說著又在他肩頭拍了壹下。
他第壹次拍肩,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,余滄海手臂上也是壹熱,險些便放開了手,但隨即又運功力,牢牢抓住。木高峰壹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,壹面跟林平之說話,壹面潛運內力,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,已使上了十成功力。林平之眼前壹黑,喉頭發甜,壹口鮮血湧到了嘴裏。他強自忍住,骨嘟壹聲,將鮮血吞入了腹中。
余滄海虎口欲裂,再也捏不住,只得放開了手,退了壹步,心道:“這駝子心狠手辣,果然名不虛傳,他為了震脫我手指,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。”
林平之勉力哈哈壹笑,向余滄海道:“余觀主,妳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,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,那可差得遠了,我瞧妳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,請他點撥幾招,也可……也可……有點兒進……進益……”他身受內傷,說這番話時心情激蕩,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,終於支撐著說完,身子已搖搖欲墜。
余滄海道:“好,妳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,學壹些本事,余滄海正求之不得。妳自己是木先生門下,本事壹定挺高的了,在下倒要領教領教。”指明向林平之挑戰,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,不得參與。
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“小孫子,只怕妳修為尚淺,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,壹上去就給他斃了。爺爺難得生了妳這樣壹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,可舍不得妳給人殺了。妳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,請爺爺代妳出手如何?”
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壹眼,心想:“我若貿然上前跟這姓余的動手,他怒火大熾之下,只怕當真壹招之間就將我殺了。命既不存,又談什麽報父母之仇?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,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?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,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,終身擡不起頭來,我若向他壹跪,那明擺是托庇於‘塞北明駝’宇下,再也不能自立了。”壹時心神不定,全身微微發抖,伸左手扶在桌上。
余滄海道:“我瞧妳就是沒種!要叫人代妳出手,磕幾個頭,又打什麽緊?”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系有些特異,顯然木高峰並非真是他爺爺,否則為什麽林平之只稱他“前輩”,始終沒叫過壹聲“爺爺”?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。他以言語相激,要林平之沈不住氣而親自出手,那便大有回旋余地。
林平之心念電轉,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,壹幕幕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地流過,尋思:“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,今日受壹些折辱又有何妨?”當即轉身,屈膝向木高峰跪倒,連連磕頭,說道:“爺爺,這余滄海濫殺無辜,搶劫財物,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。請妳主持公道,為江湖上除此大害。”
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,這年輕駝子適才為余滄海抓住,以內力相逼,始終強忍不屈,可見頗有骨氣,哪知他竟肯磕頭哀求,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。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,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,也是徒孫、侄孫之類。只木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分瓜葛,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,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關系,只知林平之這聲“爺爺”叫得甚為勉強,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。
木高峰哈哈大笑,說道:“好孫兒,乖孫兒,怎麽?咱們真的要玩玩嗎?”他口中在稱贊林平之,但臉孔正對著余滄海,那兩句“好孫兒,乖孫兒”,便似叫他壹般。
余滄海更是憤怒,但知今日這壹戰,不但關系到壹己的生死存亡,更與青城壹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,當下暗自凝神戒備,淡淡壹笑,說道:“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耀絕世神技,令咱們大開眼界,貧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。”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,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,兼且十分霸道,壹旦正面相攻,定如雷霆疾發、排山倒海般地撲來,尋思:“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,他壹時勝我不得,便會心浮氣躁地搶攻,我在最初壹百招之中只守不攻,先立於不敗之地,到得壹百招後,當能找到他的破綻。”
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壹般,提在手裏只怕還不到八十斤,然而站在當地,猶如淵停嶽峙,自有壹派大宗師的氣度,顯然內功修為頗深,心想:“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,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,這牛鼻子為其掌門,決非泛泛之輩,駝子今日不可陰溝裏翻船,壹世英名,付於流水。”
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,突然間呼的壹聲響,兩個人從後飛了出來,砰的壹聲,落在地下,直挺挺地俯伏不動。這兩人身穿青袍,臀部處各有壹個腳印。只聽得壹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:“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,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’!”
余滄海大怒,壹轉頭,不等看清是誰說話,循聲辨向,晃身飛躍過去,只見壹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,壹伸手便抓住了她手臂。那女童大叫壹聲“媽呀!”哇的壹聲,哭了出來。
余滄海吃了壹驚,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,狂怒之下,不及細思,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,定是與她有關,這壹抓手指上使力甚重,待得聽她哭叫,才想此人不過是壹個小小女孩,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,當著天下英雄之前,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分?急忙放手。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,叫道:“妳抓斷了我骨頭,媽呀,我手臂斷啦!嗚嗚,好痛,好痛!嗚嗚!”
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,應付過無數大風大浪,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,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,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,不由得臉上發燒,手足無措,低聲道:“別哭,別哭,手臂沒斷,不會斷的。”那女童哭道:“已經斷了,妳欺侮人,大人打小孩,好不要臉,哎唷好痛啊,嗚嗚嗚,嗚嗚嗚嗚!”
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,穿壹身翠綠衣衫,皮膚雪白,壹張臉蛋清秀可愛,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。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:“揍這牛鼻子!”“打死這矮道士!”
余滄海狼狽之極,心知犯了眾怒,不敢反唇相譏,低聲道:“小妹妹,別哭!對不起。我瞧瞧妳的手臂,看傷了沒有?”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。那女童叫道:“不,不,別碰我。媽媽,媽媽,這矮道士打斷了我手臂。”
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,人叢中走出壹名青袍漢子,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。他向那女童道:“小姑娘裝假,我師父的手連妳衣袖也沒碰到,怎會打斷了妳的手臂?”那女童大叫:“媽媽,又有人來打我了!”
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,搶步上前,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,喝道:“大欺小,不要臉。”方人智伸臂欲擋,定逸右手疾探,抓住了他手掌,左手手臂壹靠,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,這壹下只叫壓實了,方人智手臂立斷。余滄海回手壹指,點向定逸後心。定逸只得放開方人智,反手拍出。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,說聲:“得罪了!”躍開兩步。
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,柔聲道:“好孩子,哪裏痛?給我瞧瞧,我給妳治治。”壹摸她的手臂,並未斷折,先放了心,拉起她的衣袖,只見壹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,清清楚楚地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。定逸大怒,向方人智喝道:“小子撒謊!妳師父沒碰到她手臂,那麽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?”
那小姑娘道:“是烏龜捏的,是烏龜捏的。”壹面說,壹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。
突然之間,群雄轟然大笑,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,有的笑彎了腰,大廳中盡是哄笑之聲。
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什麽,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,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,隨口詈罵,又有什麽好笑了?只是人人對自己發笑,卻也不禁狼狽。方人智縱身而前,搶到余滄海背後,從他衣服上揭下壹張紙來,隨手壹團。余滄海接了過來,展開壹看,卻見紙上畫著壹只大烏龜,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背後的。余滄海羞憤之下,心中壹凜:“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繪好了的。別人要在我背心上做什麽手腳,決無可能,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,趁我心慌意亂之際,便即貼上,如此說來,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。”轉眼向劉正風瞧了壹眼,心想:“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,原來劉正風暗中在給我搗鬼。”
劉正風給他這麽瞧了壹眼,立時明白,知他怪上了自己,當即走上壹步,向那女童道:“小妹妹,妳是誰家的孩子?妳爹爹媽媽呢?”這兩句問話,壹來是向余滄海表白,二來自己確也起疑,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。
那女童道:“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,叫我乖乖地坐著別動,說壹會兒便有把戲瞧,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,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,叫什麽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’,果然好看!”說著拍起手來。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,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。
眾人壹見,不由得都樂了,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,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,屁股朝天,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壹個腳印,大暴青城派之醜。
余滄海伸手到壹名弟子身上拍了拍,發覺二人都給點了穴道,正與先前申人俊、吉人通二人所受壹般無異,若要運內力解穴,殊非壹時之功,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,而且暗中還伏著大對頭,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力,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:“先擡了下去。”方人智向幾名同門壹招手,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,將兩個同門擡了出廳。
那女童忽然大聲道:“青城派的人真多!壹個人平沙落雁,有兩個人擡!兩個人平沙落雁,有四個人擡!三個人……”
余滄海鐵青著臉,向那女童道:“妳爹爹姓什麽?剛才這幾句話,是妳爹爹教的麽?”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,若不是大人所教,她小小年紀,決計說不出來,又想:“什麽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’,是令狐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,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傑所殺,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。點穴之人武功甚高,難道……難通是華山派掌門嶽不群在暗中搗鬼?”想到嶽不群在暗算自己,不但這人甚是了得,而且他五嶽劍派聯盟,今日要是壹齊動手,青城派非壹敗塗地不可。言念及此,不由得神色大變。
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,笑著叫道:“二壹得二,二二得四,二三得六,二四得八,二五得十……”不住口地背起九九乘數表來。余滄海道:“我問妳啊!”聲音甚是嚴厲。那女童嘴壹扁,哇的壹聲,又哭了出來,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裏。
定逸輕輕拍她背心,安慰她道:“別怕,別怕!乖孩子,別怕。”轉頭向余滄海道:“妳這麽兇霸霸嚇唬孩子幹嗎?”
余滄海哼了壹聲,心想:“五嶽劍派今日壹齊跟我青城派幹上了,可得小心在意。”
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,笑道:“老師太,二二得四,青城派兩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四個人擡,二三得六,三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就六個人擡,二四得八……”沒再說下去,已格格地笑了起來。
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,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,如此忽哭忽笑,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,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,身材還生得甚高,何況每壹句話都在陰損余滄海,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,絕無可疑,定是暗中有人指使。
余滄海大聲道:“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,哪壹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,盡可現身,這般鬼鬼祟祟地藏頭露尾,指使壹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,算是哪壹門子英雄好漢?”
他身子雖矮,這幾句話發自丹田,中氣充沛,入耳嗡嗡作響。群豪聽了,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,壹改先前輕視的神態。他說完話後,大廳中壹片靜寂,無人答話。
隔了好壹會,那女童忽道:“老師太,他問是哪壹門子的英雄好漢?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?”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輩人物,雖對青城派不滿,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,當下含糊其辭地答道:“青城派……青城派上代,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。”那女童又問:“那麽現今呢?還有沒有壹兩個英雄好漢剩下來?”定逸將嘴向余滄海壹努,道:“妳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吧!”
那女童道:“青城派掌門道長,倘使人家受了重傷,動彈不得,卻有人上去欺侮他。妳說那個乘人之危的家夥,是不是英雄好漢?”
余滄海心頭怦地壹跳,尋思:“果然是華山派的!”
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沖經過之人,也盡皆壹凜:“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?”勞德諾卻想:“這小姑娘說這番話,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。她卻是誰?”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,匆忙之間,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。
儀琳全身發抖,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。這壹句話,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,只是她生性溫和仁善,又素來敬上,余滄海說什麽總是前輩,這句話便問不出口,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,忍不住胸口壹酸,淚水便撲簌簌地掉下來了。
余滄海低沈著聲音問道:“這壹句話,是誰教妳問的?”
那女童道:“青城派有壹個羅人傑,是道長的弟子吧?他見人家受了重傷,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好人,為了相救旁人而受傷,這羅人傑不去救他,反而上去刺他壹劍。妳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?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?”這幾句話雖出於壹個小姑娘之口,但她說得爽脆利落,大有咄咄逼人之意。
余滄海無言可答,又厲聲道:“到底是誰指使妳來問我?妳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?”
那女童轉過了身子,向定逸道:“老師太,他答不出我的問話,老羞成怒,便兇霸霸地嚇我,是不是想打我呀?他這麽嚇唬小姑娘,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?算不算英雄好漢?”定逸嘆了口氣,道:“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。”
眾人愈聽愈奇,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,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,但剛才這幾句問話,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,譏刺之意十分辛辣,顯是她隨機應變,出於己口,瞧不出她小小年紀,竟這般厲害。
儀琳淚眼模糊之中,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,心念壹動:“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過的,是在哪裏見過的呢?”側頭壹想,登時記起:“是了,昨日回雁樓頭,她也在那裏。”腦海之中,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。
昨日早晨,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,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,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,田伯光砍死了壹人,眾酒客嚇得壹哄而散,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。可是在臨街的壹角之中,壹張小桌旁坐著個身材高大之人,是個和尚,另壹張小桌旁坐著二人,直到令狐沖被殺,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,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離開。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,諸種事端紛至沓來,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兩人,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,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壹加印證,便清清楚楚地記得,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,其中之壹就是這小姑娘。她背向自己,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,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,此刻穿的卻是綠衫,若不是她此刻背轉身子,說什麽也記不起來。
可是另外壹人是誰呢?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,那是確定無疑的,是老是少,什麽打扮,卻什麽都記不得了。還有,記得當時見到那和尚模樣之人端起碗來喝酒,在田伯光給令狐沖騙得承認落敗之時,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。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,她清脆的笑聲,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,對,是她,正是她!
那個和尚是誰?怎麽和尚會喝酒?
儀琳的心神全部沈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,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:他在臨死之際,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,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。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地下樓,心中壹片茫然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糊裏糊塗地出了城門,糊裏糊塗地在道上亂走,只覺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,她壹點不覺得沈重,也不知悲哀,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什麽地方。突然之間,她來到了壹個荷塘之旁,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,她胸口似給壹個大錘撞了壹下,再也支持不住,連著令狐沖的屍體壹齊摔倒,就此暈去……
等到慢慢醒轉,只覺日光耀眼,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,卻抱了個空。她壹驚躍起,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,荷花仍壹般的鮮艷華美,可是令狐沖的屍身卻不見了。她十分驚惶,繞著荷塘奔了幾圈,屍體到了何處,找不到半點端倪。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漬斑斑,顯然並不是夢,險些兒又再暈去,定了定神,四下裏又尋了壹遍,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。荷塘中塘水甚淺,她走下去掏了壹遍,哪有什麽蹤跡?
這樣,她到了衡山城,問到了劉府,找到了師父,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:“令狐師兄的屍身哪裏去了?有人路過搬了去麽?給野獸拖了去麽?”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,自己卻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,如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,自己實在不想活了。其實,就算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的完整無缺,她也不想活了。
忽然之間,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壹個念頭,那是她壹直不敢去想的。這念頭在過去壹天中曾出現過幾次,她立即強行壓下,心中只想:“我怎地如此不定心?怎會這般地胡思亂想?當真荒謬絕倫!不,決沒這回子事。”
可是這時候,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,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心中:“當我抱著令狐師兄的屍身之時,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,甚至有壹點兒歡喜,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壹般,心中什麽也不想,我似乎只盼壹輩子抱著他的身子,在壹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,永遠無止無休。我說什麽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,那是為了什麽?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麽?不!不是的。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,在荷塘邊靜靜地待著。我為什麽暈去?真是該死!我不該這麽想,師父不許,菩薩也不容,這是魔念,我不該著了魔。可是,可是令狐師兄的屍身呢?”
她心頭壹片混亂,壹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,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,壹時又見到他大罵“倒黴的小尼姑”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。
她胸口劇痛起來,像是刀子在剜割壹般……
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“勞德諾,這個小女孩是妳們華山派的,是不是?”勞德諾道:“不是,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,她不是敝派的。”余滄海道:“好,妳不肯認,也就算了。”突然間手壹揚,青光閃動,壹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,喝道:“小師父,妳瞧這是什麽?”
儀琳正在呆呆出神,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,心中突然感到壹陣快意:“他殺了我最好,我本就不想活了,殺了我最好!”心中更沒半分逃生之念,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,好幾個人齊聲警告:“小心暗器!”不知為了什麽,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,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,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,這飛錐要殺了自己,正求之不得。
定逸將那女童輕輕壹推,飛身而前,擋在儀琳身前,別瞧她老態龍鐘,這壹下飛躍可快得出奇,那飛錐去勢雖緩,終究是壹件暗器,定逸後發先至,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。
眼見定逸師太壹伸手便可將錐接住,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,陡地下沈,啪的壹聲,掉在地下。定逸伸手接了個空,那是在人前輸了壹招,不由得臉上微微壹紅,卻又不能就此發作。便在此時,只見余滄海又是手壹揚,將壹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。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。
定逸心念壹動:“牛鼻子發這飛錐,原來是要將我引開,並非有意去傷儀琳。”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勁急,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淩厲,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,擲在那小姑娘臉上,非叫她受傷不可,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,這壹下變起倉促,已不及過去救援,只叫得壹個“妳”字,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,哭叫:“媽媽,媽媽,人家要打死我啦!”
她這壹縮甚是迅捷,及時避開紙團,明明身有武功,卻是這般撒賴。眾人都覺好笑。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,滿腹疑團,難以索解。
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,暗暗好笑,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著實不小,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,向儀琳道:“儀琳,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裏去了,妳陪她找找去,免得沒人照顧,給人家欺侮。”
儀琳應道:“是!”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。那女童向她笑了笑,壹同走出廳去。
余滄海冷笑壹聲,不再理會,轉頭去瞧木高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