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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黨

飛狐外傳 by 金庸

2018-9-4 20:42

  
  胡斐大哭壹場之後,胸間郁悶悲痛發泄了不少,見天已黎明,曙光初現,正可趕路,收淚剛要站起,突然叫聲“啊喲!”原來他心神激蕩,從苗人鳳家中急沖而出,竟將隨身的包袱留下了,倘再回頭去取,此時實不願再和苗人鳳會面。
  程靈素解下負在背上的胡斐包袱,問道:“妳要回去拿包袱嗎?我給妳帶著了。”胡斐喜道:“多謝妳了。”程靈素道:“妳包袱裏東西太多,背著撞得我背脊疼,剛才我打開來整理了壹下,放得平整服貼些,匆匆忙忙的,別丟失了東西,那只玉鳳凰可更加丟不得。”
  胡斐給她說中心事,臉上壹紅,說道:“幸虧妳帶來了包袱,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了。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,決計丟不得。”程靈素打開包袱,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,淡淡地道:“可是這本?我給妳好好收著。”
  胡斐道:“妳真細心,什麽都幫我照料著了。”程靈素道:“就可惜那只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,真過意不去。”胡斐見她臉色鄭重,不像說笑,心中壹急,道:“我回頭找找去,說不定還能找到。”說著轉頭便走。程靈素忽道:“咦,這裏亮晃晃的是什麽東西?”伸手到青草之中,拾起壹物,瑩然生光,正是那只玉鳳。
  胡斐大喜,笑道:“妳是女諸葛、小張良,小可甘拜下風。”程靈素道:“見了玉鳳凰,瞧妳歡喜得什麽似的。還給妳吧!”將刀譜、玉鳳和包袱都還了給他,說道:“胡大哥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
  胡斐壹怔,柔聲道:“妳生氣了麽?”程靈素道:“我生什麽氣?”但眼眶壹紅,珠淚欲滴,忙轉過了頭去。胡斐道:“妳……妳去哪裏?”程靈素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胡斐道:“怎麽不知道?”程靈素道:“我沒爹沒娘,師父又死了,又沒人送什麽玉鳳凰、玉麒麟給我,我……我怎麽知道去哪裏。”說到這裏,淚水終於流了下來。
  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,見她心思細密,處處占人上風,遇上任何難事,無不迎刃而解,但這時見她俏立曉風之中,殘月斜照,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,不由得大生憐惜,說道:“我送妳壹程。”程靈素背著身子,拉衣角拭了拭眼淚,說道:“我又不去哪裏,妳送我做什麽?妳要我醫治苗大俠的眼睛,我已經給治好啦。”
  胡斐要逗她高興,說道:“可是還有壹件事沒做。”程靈素轉過身來,問道:“什麽?”胡斐道:“我求妳醫治苗大俠,妳說也要叫我做壹件事的。什麽事啊,妳還沒說呢。”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,突然破涕為笑,道:“妳不提起,我倒忘了,這叫做自作孽,不可活。好,我要妳幹什麽,妳都答允,是不是?”胡斐確是心甘情願地為她無論做什麽事,昂然道:“只要我力所能及,無不從命。”
  程靈素伸出手來,道:“好,那只玉鳳凰給了我。”胡斐壹呆,大是為難,但他終究言出必踐,當即將玉鳳遞了過去。程靈素不接,道:“我要來幹什麽?我要妳把它砸得稀爛。”
  這壹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,呆呆地怔在當地,瞧瞧程靈素,又瞧瞧手中玉鳳,不知如何是好,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,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幾轉。
  程靈素緩步走近,從他手裏接過玉鳳,給他放入懷中,微笑道:“從今以後,可別隨便答允人家什麽。世上有許多事情,嘴裏雖答允了,卻是沒法辦到的呢。好吧,咱們可以走啦!”胡斐心頭悵惘,感到壹股說不出的滋味,給她捧著那盆七心海棠,跟在後面。
  
  行到午間,來到壹座大鎮。胡斐道:“咱們找家飯店吃飯,然後去買兩頭牲口。”話猶未了,只見壹個身穿緞子長袍、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,抱拳說道:“這位是胡爺麽?”胡斐從未見過此人,還禮道:“不敢,在下倒是姓胡。請問貴姓,當真是找小可嗎?”那人微笑道:“正是!小人奉主人之命,在此恭候多時,請往這邊用些粗點。”說著恭恭敬敬地引著二人來到壹座酒樓。
  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,立即擺上酒饌,說是粗點,卻是十分豐盛精致的酒席。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檉。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,舉止恭謹,壹句不提何人相請,二人也就不再問,隨意吃了些。
  酒飯已罷,那商人道:“請兩位到這邊休息。”下得酒樓,便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。三人上了馬,那商人在前引路,出市鎮行了五六裏,到了壹座大莊院前。垂楊繞宅,白墻烏門,氣派不小。門前站著六七名家丁,見了那商人,壹齊垂手肅立。
  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,桌上擺滿果品細點。胡斐心想:“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,他不到時候,定不肯說,且讓他弄足玄虛,我只隨機應變便了。”和程靈素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,沒去理睬那人。那商人只恭敬相陪,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。
  用罷點心,那商人說道:“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,請內室洗澡更衣。”胡斐心想:“聽他口氣,似不知程姑娘的來歷,如此更妙。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,正好自討苦吃。”隨著家丁走進內堂。另有仆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後樓洗沐。
  兩人稍加休息,又到大廳,妳看我,我看妳,見對方身上衣履都煥然壹新。程靈素低聲笑道:“胡大哥,過新年嗎?打扮得這麽齊整。”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,清秀之中微增嬌艷之色,竟似越看越美,渾不似初會時那麽肌膚黃瘦,黯無光彩,笑道:“妳可真像新娘子壹般呢。”程靈素臉上壹紅,轉過了頭不理。胡斐暗悔失言,但偷眼相瞧,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,目光中只露出又頑皮、又羞怯的光芒。
  這時廳上又已豐陳酒饌,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,轉身入內,回出時手捧托盤,盤中放著個紅布包袱,打開包袱,裏面是壹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,封皮上寫著“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”九字。他雙手捧著簿子呈給胡斐,說道:“小人奉主人之命,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。”
  胡斐不接,問道:“責主人是誰?何以贈禮小可?只怕是認錯了人。”那商人道:“錯不了的!敝上吩咐,不得提他名字,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。”胡斐好生奇怪,接過錦簿,翻開壹看,只見第壹頁寫道:“上等水田四百壹十五畝七分”,下面詳細註明田畝的四至和坐落,又註明佃戶為誰,每年繳租谷幾石幾鬥等等。
  胡斐大奇,心想:“我要這四百多畝田幹什麽?”再翻過第二頁,見寫道:“莊子壹座,五進,計樓房十二間,平房七十三間。”下面以小字詳註莊子東南西北的四至,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,花園、廳堂、廂房,以至竈披、柴房、馬廄等等,無不書寫明白。再翻下去,則是莊子中婢仆的名字,日用金銀、糧食、牲口、車轎、家具、衣著等等。胡斐翻閱壹遍,大是迷惘,將簿子交給程靈素,道:“妳看。”程靈素看了,也猜不透是什麽用意,笑道:“胡大員外,恭喜發財!”
  那商人道:“敝上說倉促之間,措備不周,實不成敬意。”頓了壹頓,說道:“待會小人陪胡大爺,到房舍各處去瞧瞧。”胡斐問道:“妳責姓?”那商人道:“小人姓張。這裏的田地房產,暫時由小人為胡大爺經管。胡大爺瞧著有什麽不合適,只須吩咐便是。小人做得不妥,胡大爺可請隨時換人。田地房屋的契據,都在這裏,請胡大爺收管。”說著又呈上許多文據。胡斐道:“妳且收著。常言道:無功不受祿。如此厚禮,我未必能受呢。”那商人道:“胡大爺太謙了。敝上只說禮數太薄,著實過意不去。”
  胡斐自幼闖蕩江湖,奇詭怪異之事,見聞頗不在少,但突然收到這樣壹份厚禮,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,這種事卻從沒聽見過。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,決計不會武功,談吐中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氣息,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,不見得便知內情。
  酒飯已罷,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。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,幾列揪怦,架陳瑤琴,甚是雅致。壹名書童送上清茶後退了出去,房中只留下二人。
  程靈素笑道:“胡員外,想不到妳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。”胡斐想想,也不禁失笑,隨即皺眉,說道:“我瞧送禮之人,只怕不安好心,但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?如此做法有甚用意?”程靈素道:“會不會是苗人鳳?”胡斐搖頭道:“這人雖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,但我瞧他光明磊落,慷慨豪爽,決不會幹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。”程靈素道:“妳助他退敵,又請我給他治好眼睛,他便送妳壹份厚禮,壹來道謝,二來盼望化解怨仇,恐怕倒是壹番美意。”胡斐道:“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,忘了父母大仇?不!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。”程靈素伸伸舌頭,道:“倒是我小覷了妳啦。”
  兩人商量了半日,瞧不出端倪,決意便在此住宿壹宵,好歹也要探出點線索。到了晚間,胡斐在後堂大房中安睡,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。胡斐壹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,而這屋宇居然歸自己所有,更加匪夷所思。
  他睡到初更時分,輕輕推窗躍出,躥到屋面,伏低身子四望,見西面後院中燈火未熄,展開輕身功夫,奔了過去。足鉤屋檐,壹個“倒卷珠簾”,從窗縫中向內張望,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地打著算盤,正自算賬,另壹個老家人在旁相陪。那姓張的寫幾筆賬,便跟那家人說幾句話,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。
  胡斐聽了半天,全無頭緒,正要回身,忽聽得東邊屋面上壹聲輕響。他翻身站直,手握刀柄,見來的卻是程靈素。她做個手勢,胡斐縱身過去。程靈素悄聲道:“我前前後後都瞧過了,沒半點溪曉。妳看到什麽沒有?”
  胡斐搖了搖頭,再在窗縫中向內張望,見那姓張的從壹只大箱中取出壹堆黃金元寶,足有六七十錠。他將金錠分批包好,再坐下書寫壹張張泥金大紅紙箋,分別貼在金包之上,胡斐和程靈素遙遙望去,見紅箋上分別寫的是:“節禮恭呈制軍大人”、“節禮恭呈撫臺大人”、“節禮恭呈府臺大人”等等字樣。胡斐輕聲說道:“送禮之人結交大官,來頭著實不小。咱們明天細細再看,不忙揭穿他。”程靈素道:“是啊,要問是問不出什麽來的。”
  兩人分別回房,這壹晚各自提防,反復思量,都沒睡得安穩。
  次晨起身,便有童仆送上參湯、燕窩,跟著是面餃點心,胡斐卻另有壹壺狀元紅美酒。胡斐心想:“有程姑娘為伴,談談講講,倒也頗不寂寞。在這裏住著,說得上無憂無慮,快樂逍遙。”見程靈素稍施脂粉,容貌雖不算美,卻也頗覺俏麗,突然心中壹動:“倘若我娶了她為妻,在這裏過些太平日子,那是壹生中從未享過的福氣。袁姑娘雖比她可愛得多,但她不斷跟我作對,顯是鳳天南這大惡霸的爿黨。況且第壹,她未必肯嫁我。第二,就算嫁了我,整天打打殺殺、吵吵鬧鬧,而程姑娘卻對我那麽好,在壹起有趣得多。只不過這裏的主人結交官府,顯非良善之輩,我胡斐難道貪圖財富安逸,竟與這等人同流合汙,狼狽為奸?”
  驀地轉念:“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鐘阿四全家,我若不為鐘家伸此大冤,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?”想到此處,胸間熱血沸騰,便向程靈素說道:“咱們這就動身了吧?”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,答道:“好,這就動身。”
  兩人回進臥室,換了舊時衣服。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:“我們走了!”說了這壹句,拔步便走。那姓張的大是錯愕,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怎麽走得這般快?胡大……胡大爺,小人去備路上使費,您請等壹會兒。”待他進去端了壹大盤金錠銀錠出來,胡程二人早已遠去。
  
  二人跨開大步,向北而行,中午時分到了壹處市集,壹打聽,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做義堂鎮。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匹馬,兩人並騎,壹路談論昨日奇事。
  程靈素道:“咱們白吃白喝,白住白宿,半點也沒損了什麽。這樣說來,那主人似乎並沒安著歹麽。”胡斐道:“我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氣,很有點兒邪門。”程靈素笑道:“我倒盼這種邪門事兒多遇上些,外壹路上陰陽接氣個不停。餵,胡大爺,妳到底是去哪裏啊?”胡斐道:“我要上北京。妳也同去玩玩,好不好?”程靈素笑道:“好是沒什麽不好,就只怕有些兒不便。”胡斐奇道:“什麽不便?”程靈素笑道:“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,還得隨身帶個使喚丫環麽?”
  胡斐正色說道:“不,我是去追殺壹個仇人。此人武功雖不甚高,可是耳目眾多,狡猾多智,盼望程姑娘助我壹臂之力。”於是將佛山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鐘阿四全家、如何廟中避雨相遇、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壹壹說了。
  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、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,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,問道:“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,是不是啊?”胡斐壹怔,心想她聰明之極,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,不用瞞她,於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、她如何連奪三派掌門人之位、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,也從頭至尾說了。
  程靈素問道:“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,是不是?”胡斐微微壹怔,臉都紅了,說道:“算是很美吧。”程靈素道:“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,是不是?”
 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人地詢問,不由得頗是尷尬,道:“誰說妳是醜丫頭了?袁姑娘比妳大了幾歲,自然生得高大些。”程靈素壹笑,說道:“我八歲的時候,拿媽媽的鏡子來玩。我姊姊說:‘醜八怪,不用照啦!照來照去還是個醜八怪。’哼!我也不理她,妳猜後來怎樣?”
  胡斐心中壹寒,暗想:“妳可別把姊姊毒死了。”說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  程靈素聽他語音微顫,臉有異色,猜中了他心思,道:“妳怕我毒死姊姊嗎?那時我還只八歲呢。嗯,不過第二天,家裏的鏡子通統不見啦。”胡斐道:“這倒奇了。”
  程靈素道:“壹點也不奇,都給我丟到了井裏。”頓了壹頓,說道:“但我丟完了鏡子,隨即就明白了。生來是個醜丫頭,就算沒了鏡子,還是醜的。那井裏的水面,便是壹面圓圓的鏡子,把我的模樣給照得清清楚楚。那時候啊,我真想跳到井裏去死了。”說到這裏,突然舉起鞭子狂抽馬膂,向前急奔。
  胡斐縱馬跟隨,兩人壹口氣馳出十余裏路,程靈素才勒住馬頭。胡斐見她眼圈紅紅的,顯是適才哭過來著,不敢朝她多看,心想:“妳雖沒袁姑娘美貌,但決不是醜丫頭。何況壹個人品德第壹,才智方是第二,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,何必因而傷心?妳事事聰明,怎麽對此便這地看不開?”瞧著她瘦削的側影,心中大起憐意,說道:“我有壹事相求,不知妳肯不肯答允,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?”
  程靈素身子壹震,顫聲道:“妳……妳說什麽?”胡斐從她側後望去,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,說道:“妳我都沒父母親人,我想跟妳結拜為兄妹,妳說好麽?”程靈素的臉頰霎時間變為蒼白,大聲笑道:“好啊,那有什麽不好?我有這麽壹位兄長,當真是求之不得呢!”
  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,不禁頗為狼狠,說道:“我是片真心。”程靈素道:“我難道是假意?”說著跳下馬來,在路旁撮土為香,雙膝壹曲,便跪在地上。胡斐見她如此爽快,也跪在地上,向天拜了幾拜。兩人相對磕頭行禮。
  程靈素道:“人人都說八拜之交,咱們得磕足八個頭,壹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七、八……嗯,我做妹妹,多磕兩個。”果然多磕了兩個頭,這才站起。
 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,突然微帶狂態,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,說道:“從今而後,我叫妳二妹了。”程靈素道:“對,妳是大哥。咱們怎麽不立下盟誓,說什麽有福共享、有難同當?”胡斐道:“結義貴在心盟,說不說都是壹樣。”程靈素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”說著躍上了馬背,這日直到黃昏,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。
  
  傍晚二人到了安陸,剛馳馬進入市口,便有壹名店小二走上來牽住馬頭,說道:“這位是胡大爺吧?請來小店歇馬。”胡斐奇道:“妳怎知我姓胡?”店小二笑道:“小人在這兒等了半天啦。”在前引路,讓著二人進了壹家房舍高敞的客店。上房婦只留了壹間,於是又開了壹間,茶水酒飯也不用吩咐,便流水價送將上來。胡斐問那店小二,是誰叫他這般侍候。那店小二笑道:“義堂鎮的胡大爺,誰還能不知道麽?”次晨結賬,掌櫃的連連打躬,說道早已付過了,只肯收胡斐給店伴的幾錢銀子賞錢。
  壹連幾日,都是如此。胡斐和程靈素雖都極有智計,但限於年紀閱歷,竟瞧不透這是哪壹門子江湖伎倆。
  到第四日動身後,程靈素道:“大哥,我連日留心,咱們前後沒人跟隨,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說了妳的容貌服色,命人守候。咱們來個喬裝改扮,然後從旁察看,說不定便能得悉真相。”胡斐喜道:“此計大妙。”
  兩人在市上買了兩套衣衫鞋帽,行到郊外,在壹處荒林之中改扮。程靈素用頭發剪成假須,粘在胡斐唇上,將他扮成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,自己穿上長衫,頭戴小帽,變成個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。兩人壹看,相對大笑。到了前面市集,兩人更將坐騎換了驢子。胡斐將單刀包人包袱,再買了根旱煙管,吸了幾口,吞煙吐霧,這副神色,旁人便眼力再好,也決計認他不出。
  這日傍晚到了廣水,見大道旁站著兩名店伴,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,胡斐知他們正在等候自己,不禁暗笑,徑去投店,掌櫃的見這二人模樣寒酸,招呼便懶洋洋的,給了他們兩間偏皖房間。那兩名店伴直等到天黑,這才沒精打采地回店。胡斐叫了壹人進來,跟他有壹搭沒壹搭地瞎扯,想從他口中探聽些消息。剛說得幾句閑話,忽然大道上馬蹄聲響,聽聲音不止壹乘。那店伴喜道:“胡大爺來啦。”飛奔出店。
  胡斐心道:“胡大爺早到啦,跟妳說了這會子話,妳還不知道。”當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熱鬧。只聽得人聲喧嘩,那店伴大聲道:“不是胡大爺,是鏢局子的達官爺。”跟著走進壹個趟子手來,手捧鏢旗,在客店外的竹筒中壹插。
  胡斐看那鏢旗時,心中壹愕,那鏢旗黃底黑線,繡著壹匹背生雙翼的駿馬,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見過這樣的鏢旗,認得是飛馬鏢局的旗號,心想這鏢局主人百勝神拳馬行空已在商家堡給燒死了,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鏢頭。那鏢旗殘舊褪色,已多年未換,那趟子手也年老衰邁,沒什麽精神,看來飛馬鏢局近年來未見得怎生興旺。
  跟著進來的鏢頭,卻是雄赳赳氣昂昂壹條漢子,臉上無數小疤,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錚。在他之後是個勁裝少婦,雙手各攜壹個男孩,正是馬行空的女兒馬春花。胡斐和她相別數年,見她雖仍容色秀麗,卻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。兩個男孩兒四歲左右,卻雪白可愛,兩人相貌壹模壹樣,顯是壹對孿生兄弟。只聽壹個男孩子道:“媽,我餓啦,要吃面面。”馬春花低頭道:“好,等爹洗了臉,大夥兒壹起吃。”
  胡斐心道:“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,還生下兩個孩子。”當年他在商家堡時,少年人初識男女之事,見到馬春花容貌嬌美,身材豐滿,不由得意亂情迷,但這個姑娘也只在春夢之中偶壹出現而已,其後他為商老太所擒,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,馬春花曾出力求情,他心中感恩,此事常在心頭。今日他鄉邂逅,若不是他不願給人認出真面目,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。
  開客店的對鏢局子向來不敢得罪,雖見飛馬鏢局這單鏢只壹輛鍵車,各人衣飾敝舊,料想沒多大油水,掌櫃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。
  徐錚聽說沒了上房,眉頭壹皺,正要發話,趟子手已從裏面打了個轉出來,說道:“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著嗎?怎地沒了?”掌櫃的賠笑說道:“達官爺見諒。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,已付了銀子,說好今晚要用。”
  徐錚近年來時運不濟,走鏢常有失閃,壹肚皮的委屈,聽了此言,伸手在賬臺上用力壹拍,便要發作。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,說道:“算啦,胡亂住這麽壹宵,也就是了。”徐錚還真聽妻子的話,向掌櫃的狠狠瞪了壹眼,走進了朝西的小房。馬春花拉著兩個孩子,低聲道:“這單鏢酬金這麽微薄,若不對付著使,還得虧本。不住上房,省幾錢銀子也好。”徐錚道:“話是不錯,但我就瞧著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生氣。”
  馬行空死後,徐錚和馬春花不久成婚,兩人接掌了飛馬鏢局。徐錚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,而他生性魯莽直率,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施展不開,三四年中連碰了幾次釘子,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,才賠補彌縫了過去。這麽壹來,飛馬鏢局的生意便壹落千丈,大買賣是永不上門的了。這壹次有個鹽商要送壹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,為數只九千兩,托大鏢局帶嫌酬金貴,這才交了給飛馬鏢局。徐錚夫婦向來壹同走鏢,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,放心不下孩子,便帶了壹同出門,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,在路上也不會有什麽風險。
  胡斐向鏢車望了壹眼,走到程靈素房中,說道:“二妹,這對鏢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。”將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遇的事簡略說了。
  程靈素道:“妳認不認他們?”胡斐道:“待明兒上了道,到荒僻無人之處,這才上前相認。”程靈素笑道:“荒僻無人之處?啊,那可了不得!他們不當妳這小胡子是劫鑔的強人才怪。”胡斐壹笑,道:“這支鏢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。程二寨主,妳瞧如何?”程靈素笑道:“瞧那鏢頭身上無錢,甚是寒傖。妳我兄弟盜亦有道,不免拍馬上前,送他幾鍵金子便了。”胡斐哈哈壹笑。他確有贈金之心,只是要盤算個妥善法兒,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,才不損人家面子。
  兩人用過晚瞎,胡斐回房就寢,睡到中夜,忽聽得屋面上喀的壹聲輕響。他雖在睡夢之中,仍立即驚覺,翻身坐起,跨步下炕,聽得屋上共有二人。那二人輕輕壹擊掌,徑從屋面躍落。胡斐站到窗口,心想:“這兩個人是什麽來頭,竟如此大膽,旁若無人?”伸手指戳破窗紙,往外張望,見兩人都身穿長衫,手中不執兵刃,推開朝南壹間上房的門,便走了進去,跟著火光壹閃,點起燈來。
  胡斐心想:“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,不是歹人。”回到炕上,忽聽得踢踏踢踏拖鞋皮響,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,大聲喝道:“是誰啊?怎地三更半夜的,也不走大門,就這麽躥了下來?”他口中呼喝,走進上房,壹腳剛踏進,便“啊喲”壹聲大叫,跟著砰的壹響,又是“我的媽啊,打死人啦”叫了起來,原來給人摔了出來,結結實實地跌入了院子。
  這麽壹吵鬧,滿店的人全醒了。兩個長衫客中壹人站在上房門口,大聲說道:“我們奉了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,今晚踩盤子、劫鏢銀來著,找的是飛馬鏢局徐鏢頭。閑雜人等,事不幹己,快快回房安睡,免得誤傷人命。”
  徐錚和馬春花早就醒了,聽他如此叫陣,不由得又驚又怒,心想憑他多厲害的大盜,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,這廣水又不是小地方,這等無法無天,可就從沒見過。徐錚接口大聲道:“姓徐的便在這裏,兩位相好的留下萬兒。”
  那人大笑道:“妳把九千兩紋銀,壹桿鏢旗,雙手奉送給大爺,也就是了,問大爺什麽萬兒?咱們前頭見。”說著啪啪兩聲擊掌,兩人飛身上屋。
  徐錚右手壹揚,兩枝鋼鏢激射而上。後面那人回豐壹抄接住,跟著向下擲出,當的壹聲響,火星四濺,落在徐錚身前壹尺之處,兩枝鏢都釘入了皖子中的青石板裏,這壹手勁力,徐錚就萬萬不能。只聽得兩人在屋頂哈哈大笑,跟著馬蹄聲響,向北而去。
  店中店夥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,這才七張八嘴地紛紛議論,有的說快些報官,有的勸徐錚繞道而行,有的說不如回家,不用保這趟鏢了。
  徐錚默不作聲,拔起兩枚鋼鏢,回到房中。夫妻倆低聲商量,瞧這兩人武功不凡,該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怎會瞧中這壹支小鑔?雖明知前途不吉,但壹支鏢出了門,規矩是有進無退,決不能打回頭,否則鏢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。徐錚氣憤憤地道:“黑道上朋友越來越欺侮人啦,往後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麽?今日我拼著性命不要,也不能退縮。這兩個孩子……”馬春花道:“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,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,總還不致有人命幹系,帶著孩子,那也無妨。”但在她心底,早已在深深後悔,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兒陪著自己冒此江湖風險。
  胡斐和程靈素隔著窗子,壹切瞧得清清楚楚,暗暗奇怪,覺得這壹路而來,不可解之事甚多,喬裝改扮之後固避過了沒來由的接待,卻又遇上了飛馬鏢局這件奇事。
  
  次日清晨,飛馬鏢局的鏢車壹起行,胡斐和程靈素便不即不離地跟隨在後。徐錚見他二人跟蹤不舍,料他二人定為賊黨,不時回頭怒目而視。胡程二人只裝作不見。中午打尖,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鏢局壹處吃牛肉面餅。
  行到傍晚,離武勝關約有三十來裏,只聽得馬蹄聲響,兩騎馬迎面飛馳而來。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,從鏢車旁壹掠而過,直奔過胡程二人,這才靠擾並馳,縱聲長笑,聽聲音正是昨晚的兩個暴客。
  胡斐道:“待得他們再從後面追上,不出幾裏路,便要動手了。”話猶未畢,忽聽前面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過,馬上乘客身手矯健,顯是江湖人物。胡斐道:“奇怪,奇怪!”行不到壹裏路,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,跟著又有兩乘馬。
  徐錚見了這等大勢派,早把心橫了,不怒反笑,說道:“師妹,師父曾說,綠林中壹等壹的大寨,興師動眾劫那壹等壹的大鏢,才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,今日居然壹連派到八位高人,後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地跟著,只怕咱們這路鏢保的不是紋銀九千兩,而是九百萬、九千萬兩!”
  馬春花猜不透對方何以如此大張旗鼓,來對付這支微不足道的小鏢,越是不懂,越是擔優,對徐錚和趟子手道:“待會情勢不對,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。這九千兩銀子嘛,數目不大,總還能張羅著賠得起。”徐錚昂然道:“師父壹世英名,便這麽送在我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?”馬春花淒然道:“總得瞧孩子份上。今後咱兩口子耕田務農,吃壹口苦飯,也不做這動刀子拼命的勾當啦。”
  說到這裏,忽聽得身後蹄聲奔騰,回頭望去,塵土飛揚,那八乘馬壹齊自後趕了上來。嗚的壹聲長鳴,壹枝響箭從頭頂飛過,跟著迎面也有八騎奔來。
  胡斐道:“瞧這聲勢,這幫子人只怕是沖著咱們而來。”程靈素點頭道:“田歸農!”胡斐道:“咱們的改扮終究不成,還是給認出了。”
  這時前面八乘、後面八乘壹齊勒韁不動,將鏢局壹行和胡程二人夾在中間。
  徐錚翻身下馬,亮出單刀,抱拳道:“在下徐……”只說了三字,前面八乘中壹個老者飛躍下馬,縱身而前,手持壹件奇形兵刃,壹語不發,便向徐錚臉上砸去。
  胡斐和程靈素勒馬在旁,見那老者手中兵刃甚為奇怪,前面壹個橫條,彎曲如蛇,橫條後裝著丁字形的握手,那橫條兩端尖利,便似壹柄變形的鶴嘴鋤模樣。胡斐不識此物,問程靈崠道:“那是什麽?”
  程靈素還未回答,身後壹名大盜笑道:“老小子,教妳壹個乖,這叫做雷蔑擋。”程靈素接口道:“雷震擋不跟閃電錐同使,武功也就平常。”
  那大盜壹呆,不再做聲,斜眼打量程靈素,不禁驚詫這瘦小子居然知道閃電錐。原來老者是他師兄,這大盜自己所使的便是閃電維。他二人的師父右手使閃電錐,左手使雷震擋,壹攻壹守,變化極盡奇妙。兩件兵刃壹長壹短,雙手共使時相輔相成,威力固然甚大,但也十分不易。他師兄弟二人各得師父壹只手的技藝,始終學不會兩件兵刃同使。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,初來中原未久,而他的閃電錐又藏在袖中,並未取出,不意給程靈素壹語道破來歷。他哪知程靈素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見聞廣博,平時常和這個最鐘愛的小弟子講述各家各派武功,因此她雖從未見過雷震擋,但壹聽其名,便知尚有壹把閃電錐。
  但見那老者將兵刃使得轟轟發發,果有雷震之威。徐錚單刀上的功夫雖也不弱,但讓雷震擋裹住了,漸漸施展不開。
  只聽得前後十五名大盜妳壹言,我壹語,出言譏嘲:“什麽飛馬鏢局?當年馬老鏢頭走鏢,才稱得上‘飛馬’二字,到了姓徐的手裏,早該改稱狗爬鏢局啦!”“這小子學了兩手三腳貓,不在家裏抱娃娃,卻到外面來丟人現世。”“餵,姓徐的,快跪下來磕三個響頭,我們大哥便饒了妳狗命。”“走鏢走得這麽寒蠢,連九千兩銀子也保,不如買塊豆腐來自己撞死了吧!”“神拳無敵馬老鏢頭當年赫赫威名,武林中無人不服,這膿包小子真對不住師父。”“我瞧他夫人比他強上十倍,真是武林中女俠的身份,當真是壹朵鮮花插在牛糞上!好叫人瞧著生氣。”
  胡斐聽了各人言語,心想這群大盜對徐錚的底細摸得甚為清楚,不但知道他壹共保了多少鏢銀,還知他師承來歷,說話之中對徐錚固極盡尖酸刻薄,對馬春花和她過世的父親卻毫無得罪之處,甚至還顯得頗為尊敬。胡斐雖不識雷震擋,但那老者功力不弱,出手既狠且準,卻壹眼便知,不禁暗自奇怪:“這老頭兒雖不能說是江湖上的壹流好手,但如此武功,必是個頗有身份的成名人物。瞧各人作為,決非沖著這區區九千兩銀子而來。若是田歸農派人來跟我為難,卻又何必費這麽大的勁兒去對付徐錚?”
  馬春花雙手抱著兩個兒子,在旁瞧得焦急萬分,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對手,然自己上前相助,只不過多引壹個敵人下場,於事絲毫無補,兩個兒子沒人照料,勢必落入盜眾手裏。眼睜睜地瞧著丈夫越來越不濟,突見那老者將蛇形兵器往前疾送,快速異常地圈轉回拉,徐錚單刀脫手,飛上半天,她“啊”的壹聲叫了出來。
  那老者左足橫掃,徐錚急躍避過。單刀從半空落將下來,盜眾中壹人舉起長劍,往上壹撩,壹柄鋼刀登時斷為兩截。那盜夥身手好快,長劍跟著右劈左削,又將尚未落地的兩截斷刀斬成四截。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極鋒利的寶劍,而出手之迅捷,更使人目為之眩。餐、群盜齊聲喝彩。
  瞧這情勢,哪裏是攔路劫鏢,實是對徐錚存心戲弄!單是這手持長劍的大盜壹人,打敗徐錚夫婦便綽綽有余,何況同夥共有壹十六人,看來個個都是好手,人人笑傲自若,便如十六頭靈貓圍住了壹只小鼠,要戲耍個夠,才分而吞噬。
  徐錚紅了雙眼,雙臂揮舞,招招是拼命的拳式,但那老者雷震擋的鐵柄長逾四尺,徐錚如何欺得近身去?數招之間,只聽得嗤的壹聲響,雷震擋的尖端劃破了徐錚褲腳,大腿上鮮血長流,接著又是壹聲,徐錚左臀中擋。那老者擡起右腿,將他踢翻在地,左腳踏住,冷笑道:“我也不要妳性命,只要廢了妳壹對招子,罰妳不生眼睛,太也糊塗。”徐錚又害怕,又憤怒,胸口氣為之塞,說不出話來。
  馬春花叫道:“眾位朋友,妳們要鏢銀,拿去便是。我們跟各位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何必趕盡殺絕?”那使劍的大盜笑道:“馬姑娘,妳是好人,不用多管閑事。”
  馬春花道:“什麽多管閑事?他是我丈夫啊。”使雷震擋的老者道:“我們就是瞧著他太也不配,委曲了才貌雙全的馬姑娘,這才千裏迢迢地趕來打這個抱不平。這件事非管不可!”胡斐和程靈素越聽越奇怪,均想:“這批大盜居然來管人家夫妻的家務事,還說什麽打抱不平,當真好笑。”兩人對望壹眼,目光中均含笑意。
  便在此時,那老者舉起雷震擋,擋尖對準徐錚右眼,戳了下去。馬春花大叫壹聲,搶上相救,呼的壹響,馬上壹個盜夥手中花槍從空刺下,將她攔住。兩個小孩齊叫:“爸爸!”向徐錚身邊奔表。
  突然間灰影晃動,那老者手腕酸麻,急忙翻擋迎敵,手裏騫然間輕了,原來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,驚怒中擡起頭來,只見那灰影躍上馬背,自己的獨門兵刃雷震擋卻已給他拿在手中舞弄,白光閃閃,轉成壹個圓圈。
  如此倏來倏去,壹瞬之間下馬上馬,空手奪了他雷震擋的,正是胡斐!
  眾盜相顧駭然,頃刻間寂靜無聲,竟沒壹人說話,人人均為眼前之事驚得呆了。過了半晌,各人才紛紛呼喝,舉刀挺杖,奔向胡斐。
  胡斐大聲叫道:“是線上的合字兒嗎?風緊,扯呼,老窯裏來了花門的,三刀兔兒爺換著走,咱們胡子上開洞,財神菩薩上山!”群盜又是壹怔,聽他說的黑話不像黑話,不知瞎扯些什麽。
  那雷震擋遭奪的老者怒道:“朋友,妳是哪壹路的,來攪這趟渾水幹嗎?”胡斐道:“兄弟專做沒本錢買賣,好容易跟上了飛馬鏢局的九千兩銀子,沒想到半路裏殺出來十六位程咬金。各位要分壹份,這不叫人心疼麽?”那老者冷笑道:“哼,朋友別裝蒜啦,趁早留下個萬兒來是正經。”
  徐錚於千鈞壹發之際逃得了性命,摟住了兩個孩子。馬春花站在他身旁,睜著壹雙大眼盯住胡斐,壹時之間還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何事。她只道胡斐和程靈素也必都是盜夥壹路,哪知他卻和那老者爭了起來。
  只見胡斐伸手壹抹上唇的小胡子,咬著煙袋,說道:“好,我跟老兄實說了吧。神拳無敵馬行空是我師弟,師侄的事兒,老人家不能不管。”
  胡斐此語壹出,馬春花吃了壹驚,心想:“哪裏出來了這樣壹個師伯?我從沒聽爹爹說過,而且這人年紀比爹爹輕得多,哪能是師伯?”
  程靈素在壹旁見他裝腔作勢,忍不住要笑出聲來,但見他大敵當前,身在重圍,仍能漫不在意地言笑自若,卻也不禁佩服他膽色。
  那老者將信將疑,“哼”的壹聲,說道:“尊駕是馬老鏢頭的師兄?年歲不像啊,我們也沒聽說馬老鏢頭有什麽師兄。”胡斐道:“我門中只管入門先後,不管年紀大小。馬行空是什麽大人物了,還用得著冒充他師兄麽?”
  先入師門為尊的規矩,武林中許多門派原都是有的。那老者向馬春花望了壹眼,察看她臉色,轉頭又問胡斐道:“沒請敎尊駕的萬兒。”胡斐擡頭向天,說道:“我師弟叫‘神拳無敵馬行空’,區區在下便叫‘歪拳有敵牛耕田’。”群盜壹聽,盡皆大笑。
  這壹句話明顯是欺人的假話,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奪了自己兵刃,才跟他對答了這壹陣子話,否則早就出手了。他性子本就躁急,聽到“牛耕田”這三宇,再也忍耐不住,虎吼壹聲,便向胡斐撲來。胡斐勒馬閃開,雷震擋晃動,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壹物,舉手看時,卻不是雷震擋是什麽?物歸原主,他本該歡喜,然而這兵刃並非自己奪回,卻是對方塞入自己手中,瞧也沒瞧明白,莫名其妙地便得回了兵刃。
  眾盜齊聲喝彩,叫道:“褚大哥好本事!”都道是他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搶回。
  這姓褚的老者卻自知滿不是那回事,當真啞子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。他微微壹怔,問道:“尊駕插手管這檔子事,到底為了什麽?”言語中多了三分禮敬。
  胡斐道:“老兄倒先說說,我這兩個師侄好好壹對夫妻,各位幹嗎要來打抱不平?”那老者說道:“多管閑事,於尊駕無益。我好言相勸,還是各行各路吧!”眾盜均感耗異:“褚大哥平日多麽霹靂火爆的性兒,今日居然這般沈得住氣。”
  胡斐笑道:“老兄這話再對也沒有了,多管閑事無益。咱們大夥兒各行各路。請啊,請啊!”那老者退後三步,喝道:“妳既不聽良言,咱壹門雖無冤無仇,在下迫得要領教高招!”說著雷震擋壹舉,護住了胸口。
  胡斐道:“單打獨鬥,有什麽味道?可是人太多了,亂糟糟的也不大方便。這樣吧,我牛耕田壹人,鬥鬥妳們三位。”說著提旱煙管向那使長劍的壹指,又向那老者的師弟壹指。
  那使劍的相貌英挺,神情傲慢,仰天笑道:“老小子好狂妄!”那姓褚的老者卻知壹對壹跟胡斐動手,也真沒把握,說道:“聶賢弟,上官師弟,他自己找死,咱三個便壹齊陪他玩玩。”那姓聶的卻不願,說道:“這老小子怎能是褚大哥對手?要不,妳師兄弟出馬,讓大夥兒瞻仰塞外‘雷電交作’的絕技!”群盜轟然叫好。
  胡斐搖頭道:“年紀輕輕,便這般膽小,見不得大陣仗,可惜啊,可笑。”
  那姓轟的長眉壹挑,躍下馬來,低聲道:“褚大哥請讓壹步,小弟獨自來教訓教訓這狂徒。”胡斐道:“妳要教訓我歪拳有敵牛耕田,那也成。可是咱哥兒倆話說在先,倘若我牛耕田輸了,妳要宰要殺,自然任憑處置。不過要是小兄弟妳有壹個失閃,那便如何?”那姓聶的冷笑道:“那是妳癡心妄想。”胡斐笑道:“說不定老天爺保佑,小兄弟妳竟有個三長兩短、七葷八素,那便如何?”那姓聶的喝道:“誰跟妳胡說八道?如我輸了,也任憑妳老小子處置便是。”
  胡斐道:“任憑我老小子處置,那可不敢當。常言道得好:官難斷家務事。便請各位寬宏大量,各人自掃門前雪,這個抱不,咱們就都別打了吧!好不好?”那姓聶的好不耐煩,長劍壹擺,閃起壹道寒光,喝道:“便是這樣!”
  胡斐目光橫掃眾盜,說道:“這位聶家小兄弟的話,作不作準?倘若他輸了,妳們各位大爺還打不打抱不平?”
  程靈素聽到這裏,再也忍耐不住,終於嗤的壹聲笑了出來,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紀,居然口口聲聲叫人家“小兄弟”,別人為了“鮮花插在牛糞上”,因而興師動眾地來打抱不平,此事已十分好笑,而他橫加插手,又不許人家打抱不平,更屬匪夷所思。
  盜眾素知那姓聶的劍術精奇,手中那口寶劍更削鐵如泥,出手鬥這鄉下土老兒小胡子,定是有勝無敗。眾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,當作壹件有趣玩鬧,途中多生事端,正求之不得,紛紛說道:“妳小胡子倘若贏了壹招半式,咱們大夥兒拍屁股便走,這個抱不平是準定不打的了!”胡斐道:“就是這麽辦,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,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藝兒行不行。看招!”猛地舉起旱煙管,往自己頸後衣領中壹插,躍下馬來,壹個踉蹌,險些摔倒。
  眾人聽他壹聲喝:“看招!”又見他舉起煙管,姿式儼然,都道他要以煙管當作兵器,打向對手,哪知他呼的壹聲,竟將煙管插入自己頸後領口,又見他下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狽,旁觀的十五個大盜之中,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來。
  那姓聶的喝道:“妳用什麽兵刃,亮出來吧!”胡斐道:“黃牛耕田,得用犁耙!褚大寨主,妳手裏這件家夥倒像個犁耙,借來使使!”說著伸手出去,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擋。
  那老者見了他也真大為忌憚,倒退兩步,怒道:“不借!諒妳也不會使!”胡斐右手手掌朝天,始終擺著個乞討的手勢,又道:“借壹借何妨?”突然伸臂搭出,那老者舉擋欲架,不知怎的,手中忽空,那雷震擋竟又已到了對方手中。
  那老者壹驚非小,倒竄出壹丈開外,臉上肌肉抽搐,如見鬼魅。
  胡斐這路空手奪人兵刃的功夫,是他遠祖飛天狐貍潛心鉆研出來的絕技。當年飛天狐貍輔佐闖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,憑著這手本領,不知奪過多少英雄好漢手中的兵器,當真來無影,去無蹤,神出鬼沒,詭秘無比,“飛天狐貍”那四字外號,壹半也是由此而來。
  那姓聶壯漢見胡斐手中有了兵器,提劍便往他後心刺來。胡斐斜身閃開,回了壹擋,跟著自左側搶上,雷震擋回掠橫刺。
  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張大了口,合不攏來,但見胡斐所使的招數,竟是他師父親授的“六十四路轟天雷震擋法”,壹模壹樣,全無二致。他那姓上官的師弟更加詫異,明明聽得胡斐連雷震擋的名字也不識,使出來的擋法,卻和師哥全然相同。他二人哪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,人又聰明,瞧了那姓褚老者與徐錚打鬥,早將招數記在心中。何況他所使招數雖然形似,其中用勁和變化的諸般法門,卻絕不相幹。
  那姓聶的這時再也不敢輕慢,劍走輕靈,身手便捷。胡斐所使兵刃全不順手,兼之有意眩人耳目,招招依著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門而使,更加多了壹層拘束,但見敵人長劍施展開來,寒光閃閃,劍法實非凡俗。他舞擋拆架,心下尋思:“這十六人看來都是硬手,若壹擁而上,我和二妹縱能脫身,徐錚壹家四口必定糟糕,只有打敗了這人,擠兌得他們不能動手,方是上策。”突見對手長劍下沈,暗叫不妙,待想如何變招,當的壹聲,雷震擋的壹端已讓利劍削去。
  盜眾眼見胡斐舉止邪門,本來心中均自嘀咕,忽見那姓聶的得利,齊聲歡呼。姓聶的精神壹振,步步進逼。胡棄從褚姓老者那裏學得的幾招擋法,堪堪已經用完,心想再打下去馬腳便露,見雷震擋給削去壹端,心念壹動’回擋斜砸,敵人長劍圈轉,當的壹聲響,另壹端也削去了。
  胡斐叫道:“好,妳毀了褚大爺的成名兵刃,太不夠朋友啦!”
  姓聶的壹怔,心想這話倒也有理。突然當的又是壹響,胡斐竟將半截擋柄砸到他劍鋒上去,手中只余下尺來長的壹小截,又聽他叫道:“會使雷震擋,不使閃電錐,武功不免稀松平常。”說著將壹小截擋柄遞出,便如破甲錐般使了出來。
  姓上官的大盜先聽他說閃電錐,不由得壹驚,但瞧了他幾路錐法,橫戳直刺,全不是那壹回事,這才放心,大聲笑道:“這算哪壹門子的閃電錐?”胡斐道:“妳學的不對,我的才對。”說著連刺急戳。其實他除單刀之外,什麽兵器都不會使,這閃電錐只裝模作樣,擺個門面,所用作攻守者全在壹只左手,近身而搏,左手勾打鎖拿,當真是“壹寸短,壹寸險”。
  那姓聶的手中雖有利劍,竟給他攻得連連倒退,猛地裏“啊”的壹聲大叫,兩人同時向後躍開。只見胡斐身前晶光閃耀,那口寶劍已到了他手裏。
  胡斐左膝跪倒,從大道旁抓起壹塊二十來斤的大石,右手持劍,劍尖抵地,劍身橫斜,左手高舉大石,笑道:“這口寶劍鋒利得緊,我來砸它幾下,瞧是砸得斷,砸不斷?”說著作勢便要將大石往劍身上砸去。縱是天下最鋒利的利劍,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劍身上,也非壹砸即斷不可。那姓聶的對這口寶劍愛如性命,見了這般慘狀,登時嚇得臉色蒼白,顫聲叫道:“老兄請住手……在下認輸便是了。”
  胡斐道:“我瞧這口好劍,未必壹砸便斷。”說著又將大石壹舉。那姓聶的叫道:“尊駕倘若喜歡,拿去便是,別損傷了寶物。”
  胡斐心想此人倒真是個情種,寧可劍入敵手也不願劍毀,不再嬉笑,雙手橫捧寶劍,送到他身前,躬身說道:“小弟無禮,多有得罪。這裏賠禮了!”神態謙恭。
  那人大出意外,只道胡斐縱不毀劍,也必取去,要知如此利刃,當世罕見,有此寶劍,平添了壹倍功夫,武林中人有誰不愛?何況他如此有禮,忙伸雙手接過,躬身道:“多謝,多謝!”惶恐之中,掩不住滿臉喜出望外之情。
  胡斐知夜長夢多,不能再耽,翻身上馬,彎腰向群盜拱手道:“承蒙高擡貴手,兄弟這裏謝過。”這句話說得甚是誠懇。他向徐錚和馬春花叫道:“走吧!”徐錚夫婦驚魂未定,趕著鏢車,縱馬便走。胡斐和程靈素在後押隊,沒再向後多望壹眼,以免又生事端,耳聽得群盜低聲議論,卻不縱馬來追。
  
  四人壹口氣馳出七八裏,始終不見有盜夥追來。
  徐錚勒住馬頭,:“尊駕出手相救,在下甚是感激,卻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師伯?”胡斐聽他語氣中甚有怪責之意,微笑道:“順口說說而已,兄弟不要見怪。”徐錚道:“尊駕粘上這兩撇胡子,逢人便叫兄弟,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。”胡斐壹楞,沒想到這個莽撞之人,竟會瞧得出來。程靈素低聲道:“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綻。”胡斐略壹點頭,凝視馬春花,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裝,卻不知是否認出了我是誰。
  徐錚見了他這副神情,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麗,胡斐途中緊緊跟隨,早便不懷好意。他遭盜黨戲弄侮辱了個夠,已存必死之意,心神失常,放眼但覺人人是敵,大聲喝道:“閣下武藝高強,妳要殺我,這便上吧!”說著壹彎腰,從趟子手的腰間拔出單刀,立馬橫刀,向著胡斐凜然傲視。
  胡斐不明他心意,欲待解釋,背後馬蹄聲急,壹騎快馬急奔而至。這匹馬雖無袁紫衣那白馬的神駿,卻也是罕見的快馬,片刻間便從鏢隊旁掠過。胡斐壹瞥之下,認得馬上乘客便是十六盜夥之壹,心想這批江湖人物言明已罷手不再打抱不平,這些人武功不弱,自當言而有信,當已作罷,見徐錚神氣不善,不必跟他多有糾纏,便欲乘機離去。
  程靈素道:“咱們走吧,犯不著多管閑事,打抱不平。”豈知“多管閑事,打抱不平”這八字,正觸動徐錚的忌諱,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便要縱馬上前相拼。馬春花急叫:“師哥,妳又犯糊塗啦!”徐錚壹呆。
  程靈素壹提馬韁,跟著伸馬鞭在胡斐的坐騎臀上抽了壹鞭,兩匹馬向北急馳而去。胡斐回頭叫道:“馬姑娘,可記得商家堡麽?”馬春花陡然間滿臉通紅,喃喃道:“商家堡,商家堡!我怎能不記得?”她心搖神馳,思念往事,但腦海中半分也沒出現胡斐的影子。她是在想著另外壹個人,那個華貴溫雅的公子爺……
  胡程二人縱馬奔出三四裏,程靈素道:“大哥,打抱不平的又追上來啦。”胡斐也早已聽到來路上馬蹄雜沓,共有十余騎之多,說道:“當真動手,咱們寡不敵眾,又不知這批人是什麽來頭。”程靈素道:“我瞧這些人未必便真是強盜。”胡斐點頭道:“這中間古怪很多,壹時可想不明白。”
  這時壹陣西風吹來,來路上傳來壹陣金刃相交之聲。胡斐驚道:“給追上了。”程靈素道:“瞧那些人的舉動,那位馬姑娘決計無礙,他們也不會傷那徐爺的性命,不過苦頭是免不了要吃的了。”胡斐竭力思索,皺眉道:“我可真不明白。”
  忽聽得馬蹄聲響,斜刺往西北角馳去,走的卻不是大道,同時隱隱又傳來壹個女子的呼喝之聲。
  胡斐縱馬上了道旁壹座小丘,縱目遙望,只見兩名盜夥各乘快馬,手臂中都抱著壹個孩子。馬春花徒步追趕,頭發散亂,似乎在喊:“還我孩子,還我孩子!”隔得遠了,聽不清楚。那兩個盜黨兵刃壹舉,忽地分向左右馳開。馬春花登時呆了,兩個孩子壹般的都是心頭之肉,不知該向哪壹個追趕才是。
  胡斐瞧得大怒,心想:“這些人可真無惡不作。”叫道:“二妹,快來!”明知寡不敵眾,倘若插手,此事甚為兇險,但眼見這等不平之事,總不能置之不理,何況心中隱隱藏有當年對馬春花的壹番情意,當即縱馬追上。但相隔遠了,待追到馬春花身邊,兩個大盜早已抱著孩子不知去向。見馬春花呆呆站著,卻不哭泣。
  胡斐叫道:“馬姑娘別著急,我定當助妳奪回孩子。”其實這時“馬姑娘”早已成了“徐夫人”,但在胡斐心中,壹直便是“馬姑娘”,脫口而出,全沒想到改口。
  馬春花聽了此言,精神壹振,便要跪將下去。胡斐忙道:“請勿多禮,徐兄呢?”馬春花道:“我追趕孩子,他在那邊給人纏住了。”
  程靈素馳馬奔到胡斐身邊,說道:“北面又有敵人。”胡斐向北望去,果見塵土飛揚,又有八九騎奔來。胡斐道:“敵人騎的都是好馬,咱們逃不遠,得找個地方躲壹躲。”遊目四顧,壹片空曠,並無藏身之處,只西北角上有壹叢小樹林。
  程靈素馬鞭壹指,叫道:“去那邊。”向馬春花道:“上馬呀!”馬春花道:“多謝姑娘!”躍上馬背,坐在她身後。程靈素笑道:“妳眼光真好,危急中還瞧得出我是女扮男裝。”三人兩騎,向樹林奔去。只奔出裏許,盜黨便已發覺,只聽得聲聲唿哨,南邊十余騎,北邊八九騎,兩頭圍了上來。
  胡斐壹馬當先,搶入樹林見林後共有六七間小屋,心想再向前逃,非給追上不可,只有在屋中暫避。奔到屋前,見中間是座較大的石屋,兩側的都是茅舍。他伸手推開石屋的板門,裏面壹個老婦人臥病在床,見到胡斐時驚得說不出話來,只“啊,啊”低叫。
  程靈素見那些茅舍壹間間都是柴扉緊閉,四壁又無窗孔,看來不是人居之所,踢開板門,見屋中堆滿了硬柴稻草,另壹間卻堆了許多石頭。原來這些屋子是石灰窯貯積石灰石和柴草之處。程靈素取出火折,打著了火,往兩側茅舍上壹點,拉著馬春花進了石屋,關上了門,又上了門閂。
  這幾間茅舍離石屋約有三四丈遠,柴草著火之後,人在石屋中雖然熾熱,但可將敵人擋得壹時,同時石屋旁的茅舍盡數燒光,敵人無藏身之處,要進攻便較不易。
  馬春花見她是個少女,卻能當機立斷,壹見茅舍,毫不思索地便放上了火,自己卻要待進了石屋之後,想了壹會兒,方始明白她用意,贊道:“姑娘!妳好聰明!”
  茅舍火頭方起,盜眾已紛紛馳入樹林,馬匹見了火光,不敢奔近,四周團團站定。
  
  馬春花進了石屋,驚魂略定,卻懸念兒子落入盜手,不知此刻是死是活。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,自幼便隨父闖蕩江湖,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,但愛兒遭擄,不由得珠淚盈眶。她伸袖拭了拭眼淚,向程靈素道:“妹子,妳和我素不相識,何以犯險相救?”
  這壹句也真該問,這批大盜顯然個個武藝高強,人數又眾,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,也決抵敵不住。這兩人無親無故,竟將這樁事毫沒來由地拉在自己身上,豈不是白白賠上性命?至於胡斐自稱“歪拳有敵牛耕田”,她自知是戲弄群盜之言。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,並無同門師兄弟。
  程靈素微微壹笑,指著胡斐的背,說道:“妳不認得他麽?他卻認得妳呢。”
  胡斐正從石屋窗孔中向外張望,聽得程靈素的話,回頭壹笑,隨即轉身伸手,從窗孔中接了壹枝鋼鏢、壹枝甩手箭進來,拋在地下,說道:“咱們沒帶暗器,只好借用人家的了。壹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五、六……這裏南邊共是六人。”轉到另壹邊窗孔中張望,說道:“壹、二、三……北邊七人,可惜東西兩面瞧不見。”
  回頭向屋中壹望,見屋角砌著壹只石竈,心念壹動,拿起竈上鐵鍋,右手握住鍋耳,左手拿了鍋蓋,突然從窗孔中探身出去,向東瞧了壹會兒,又向西瞧了壹會兒。這麽壹來,他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,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兩面盾牌,護住了左右。只聽得丁丁當當、的的篤篤壹陣響,他縮身進窗,哈哈大笑。只見鍋蓋上釘著四五件暗器,鐵鍋中卻又抄著五六件,什麽鐵蓮子、袖箭、飛錐、喪門釘等都有。那鍋口已缺了壹大塊,卻是給壹塊飛螳石打的。
  胡斐說道:“前後左右,壹共是二十壹人。我沒瞧見徐兄和兩個孩子,推想起來,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,有兩人抱著孩子,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。”程靈素道:“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輩,自不足為患,可是這壹批……”胡斐道:“二妹,妳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麽來頭?”
  程靈素道:“我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麽壹路外門兵器,說道擅使雷震擋、閃電錐的,是塞北白家堡壹派。可是那使寶劍的這人,劍術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。兩個塞北,壹個浙東,嗯,大哥。妳聽出了他們的口音麽?”馬春花接口道:“是啊,有的是廣東口音,還有湖南、湖北的,也有山東、山西的。”程靈素道:“天下決沒這麽壹群盜夥,會合了四面八方這許多好手,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。”馬春花聽到“區區九千兩銀子”壹句話,臉上微微壹紅。飛馬鏢局開設以來,的確從沒承保過這樣壹枝小鏢。
  胡斐道:“咱們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,到底是沖著咱兄妹而來呢,還是沖著馬姑娘而來。”他初時見了敵人這般聲勢,只道定是田歸農壹路,但盜夥的所作所為,卻處處針對著徐錚、馬春花夫婦,顯然跟苗人鳳、田歸農壹事全然無關。
  馬春花道:“那自然是沖著飛馬鏢局。這位大哥貴姓?請恕小妹眼拙。”胡斐伸手撕下唇上黏著的胡子,笑道:“馬姑娘,妳不認得我了麽?”馬春花望著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氣的臉,看來年紀甚輕,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。
  胡斐笑道:“商少爺,請妳去放了阿斐,別再難為他了。”馬春花壹怔,櫻口微張,卻無話說。胡斐又道:“阿斐給妳吊著,多可憐的,妳先去放了他,好不好?”
  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,甚為慘酷,馬春花瞧得不忍,懇求釋放。商寶震對她鐘情,雖惱恨胡斐,卻也允其所請,但要握壹握她的手為酬,馬春花也就答允。雖其時胡斐已自脫捆縛,但馬春花為他求情之言卻句句聽得明白,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,便存著壹份深深感激,直到此刻,這份感激仍沒消減半分。而這個姑娘,又是自己曾暗中仰慕而她並不知情的。為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,他便送了自己性命,也所甘願。今日身處險地,心中反而高興,只因當年受苦最深之時,曾有壹位姑娘出言為他求情,到這時候,自己竟能在這位姑娘危難之際來盡心報答。
  馬春花聽了那兩句話,飛霞撲面,叫道:“啊,妳是阿斐,商家堡中的阿斐!”頓了壹頓,又道:“妳是胡大俠胡壹刀的公子,胡斐胡兄弟。”
  胡斐微笑著點了點頭,但聽她提到自己父親,想起了幼年之事,心中不禁壹酸。
  馬春花道:“胡兄弟妳……妳……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。”胡斐道:“小弟自當竭力。”略壹側身,道:“這是小弟的結義妹子,程靈素姑娘。”
  馬春花剛叫了壹聲“程姑娘”,突然砰的壹聲大響,石屋的板門給什麽巨物力撞,屋頂泥灰撲簌簌直落。好在板門堅厚,門閂粗大,沒給撞開。
 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張去,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,用繩索拖了壹段樹幹,遠遠馳來,奔到離門丈許之處,四人同時放手壹送,樹幹便砰的壹聲,又撞在門上。
  胡斐心想:“大門若給撞開了,盜眾壹擁而入,可抵擋不住。”當下手中暗扣壹枚喪門釘,壹枝甩手箭,待那四名大盜縱馬遠去後回頭又來,大聲喝道:“老小子手下留情,射馬不射人。”
  眼看四騎馬奔到三四丈開外,他右手連揚,兩枚暗器電射而出,呼呼兩響,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。兩匹馬叫也沒叫壹聲,立時倒斃。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。後面兩乘馬給樹幹壹拌,跟著摔倒。馬上乘客縱身躍起,沒給壓著。
  旁觀的盜眾齊聲驚呼,奔上察看,見兩枚暗器深入馬腦,射入處只余壹孔,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面,這股手勁當真是罕見罕聞。群盜都是好手,均知那小胡子確是手下留情,這兩件暗器只要打中頭胸腹任何壹處,哪裏還有命在?群盜壹愕之下,唿哨連連,退到了十余丈外,直至對方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,才聚在壹起,低聲商議。
  胡斐適才出其不意地忽發暗器,如對準了人身,群盜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,局勢自可和緩,但胡斐不明對方來歷,不願貿然殺傷人命,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,何況馬春花二子落入敵手,徐錚下落不明,雙方若能善罷,自是上策。群盜壹退,胡斐回過身來,見板門已給撞出了壹條大裂縫,心想再撞得兩下,便無法阻敵攻人了。
  馬春花道:“胡兄弟,程家妹子,妳們說怎麽辦?”胡斐皺眉道,“這些盜夥妳壹個也不認識麽?”馬春花搖頭道:“不識。”胡斐道:“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,他們言語之中,對令尊卻甚敬重。如有意跟妳為難,因而擄去兩個孩子,壹來妳壹個人也不識,二來他們對妳並沒半句不敬的言語。對徐大哥嘛,他們的確十分無禮,但要跟徐大哥過不去,可不用這般興師動眾啊。”
  馬春花道:“不錯。盜眾之中,不論哪壹個,武功都遠勝我師哥。只要有壹二人出馬,便足夠了。”胡斐點頭道:“事情的確古怪,但馬姑娘也不用太過擔心,瞧他們的作為,並無傷人之意,倒似在跟徐大哥開玩笑似的。”馬春花想到“壹朵鮮花插在牛糞上”、“打抱不平”這些話,臉上又是壹紅。
  兩人在這邊商議,程靈素已慰撫了石屋中的老婦,在鐵鍋中煮起飯來。
  三人飽餐了壹頓,從窗孔中望出去,見群盜來去忙碌,不知在幹些什麽,因讓樹木擋住了,瞧不清行動。
  胡斐和程靈素低聲談論了壹陣,都覺難以索解。程靈素道:“這事跟義堂鎮上的胡大財主可有幹連麽?”胡斐道:“我是壹點也不知。”頓了壹頓,說道:“與其老是悶在葫蘆裏,我們還不如現出真面目來,倘若兩事有甚幹連,我們也好打定主意應付,免得馬姑娘的丈夫和兒子受這無妄之災。”程靈素點了點頭。
  胡斐黏上了小胡子,與程靈素兩人走到門邊,打開了大門。群盜見有人出來,怕他們突圍,十余乘馬四下散開,逼近屋前。
  胡斐叫道:“各位倘是沖著我姓胡的而來,我胡斐和義妹程靈素便在此處,不須牽連旁人!”說著啪的壹聲,把煙管壹折兩段,扯下唇上的小胡子,將臉上化裝盡數抹去。程靈素也摘下了小帽,散開青絲,露出女孩兒家的面目。
  群盜臉上均現驚異之色,萬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,竟是個二十歲未滿的少年。而他的同伴,更是個年輕姑娘。群盜妳望我,我望妳,壹時打不定主意。
  突然壹人越眾而出,面白身高,三十五六歲年紀,正是那使劍的姓聶大盜。他向胡斐壹抱拳,說道:“尊駕還劍之德,在下沒齒不忘。我們的事跟兩位絕無關聯,兩位盡管請便,在下在這兒恭送。”說著翻身下馬,在馬臀上輕輕壹拍,那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,看來這大盜是連坐騎也奉送了。
  胡斐抱拳還禮,說道:“馬姑娘呢?妳們答允了不打這抱不平的。”那姓聶的道:“抱不平是不敢打了。我兄弟們只邀請馬姑娘北上壹行,決不敢損傷馬姑娘分毫。”
  胡斐笑道:“倘若真是好意邀客,何必如此大動幹戈?”轉頭叫道:“馬姑娘,人家邀妳去作客,妳去是不去?”馬春花走出門來,說道:“我和各位素不相識,邀我做甚?”盜眾中有人笑道:“我兄弟們自然不識馬姑娘,可是有人識得妳啊。”
  馬春花叫道:“我的孩子呢!快還我孩子!”那姓聶的道:“兩位令郎安好,馬姑娘請放心。我們壹定全力保護,怎敢驚嚇了兩位萬金之體的小公子?”
  程靈素向胡斐瞧了壹眼,心想:“這強盜說話越來越客氣了。這徐錚左右不過是個鏢頭,他生的兒子是什麽萬金之體了?”只見馬春花突然紅暈滿臉,說道:“我不去!快還我孩子來!”也不等群盜回答,徑自回進了石屋。
  胡斐見馬春花行動奇特,疑竇更增,說道:“馬姑娘和在下交情匪淺,不論為了何事,在下決不能袖手旁觀。”那姓聶的道:“尊駕武功雖強,只恐雙拳難敵四手。我們弟兄壹共有二十五人,待到晚間,另有強援到來。”
  胡斐心想:“這人所說的人數,和我所猜的壹點不錯,總算沒騙我。管他強援是誰,我豈能舍馬姑娘而去?二妹卻不能平白無端地在此送了命。”低聲道:“二妹,妳先騎這馬突圍出去,我壹人照料馬姑娘,那便容易得多。”
  程靈素知他顧念自己,說道:“咱們結拜之時,說的是‘有難共當’呢,還是‘有難先逃’?”胡斐道:“妳和馬姑娘從不相識,何必為她犯險?至於我,那可不同。”程靈素的眼光始終沒望他壹眼,道:“不錯,我何必為她犯險?可是我和妳,難道也是從不相識麽?”
 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,自忖壹生之中,甘願和自己同死的,平四叔是會的,趙半山也會的(奇怪得很,壹瞬之間,心中忽地掠過壹個古怪的念頭:苗人鳳也會的),今日又有壹位年輕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,壹點也不疇躇,只是這麽說:“活著,咱們壹起活,要死,便壹起死!”
  那姓聶的大盜等了片刻,又道:“弟兄們決不敢有傷馬姑娘半分,對兩位卻不存顧忌。兩位又何必沒來由地自處險地?尊駕行事光明磊落,在下佩服得緊,有意高攀,想交個朋友。咱們後會有期,今日便此別過如何?”
  胡斐道:“妳們放不放馬姑娘走?”那姓聶的搖了搖頭,還待相勸,群盜中已有許多人呼喝起來:“這小子不識好歹,聶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!”“這叫做天堂有路妳不走,地獄無門自進來。”“傻小子,憑妳壹人,當真有天大的本事麽?”
  突見白光壹閃,壹件暗器向胡斐疾射過來。那姓聶的大盜躍起身來壹把抓住,卻是柄飛刀。胡斐道:“尊駕好意,兄弟心領,兄弟交了尊駕這個朋友。從此刻起,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。”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,翻身進了石屋。
  但聽得背後風聲呼呼,好幾件暗器射來,他用力壹推大門,托托托幾聲,幾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。群盜大聲唿哨,沖近門前。
  胡斐搶到窗孔,拾起桌上的鋼鏢,對準攻得最近的大盜擲了出去。他仍不願就此而下殺手,這壹鏢對準了那大盜肩頭。那大盜“啊”的壹聲,肩頭中鏢。這人極是兇悍,竟自不退,叫道:“眾兄弟,今日連這壹個小子也收拾不下,咱們還有臉回去嗎?”
  群盜連聲吆喝,四面沖上。只聽得東邊和西邊的石墻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,顯然這兩面因無窗孔,盜眾不怕胡斐發射暗器,正用重物撞擊,要破壁而入。
  胡斐連發暗器,南北兩面的盜夥向後退卻,東西面的撞擊聲卻絲毫不停。
  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蠟燭,又將解藥分給胡斐、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婦人,叫他們含在嘴裏,壹待敵人攻入,便點起蠟燭,熏倒敵人。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然應驗如神,敵人大舉來攻,對之不免無濟於事。安排這枝蠟燭,也只盡力而為,能多傷得壹人便減弱壹分敵勢,至於是否能沖出重圍,實無把握。
  便在此時,突的壹響,西首的石壁已給攻破壹洞,群盜怕胡斐厲害,沒人敢孤身鉆進,但破洞勢將越鑿越大、,總能壹擁而入。
  胡斐見情勢緊迫,暗器又已使完,在石屋中四下打量,要找些什麽重物來投擲傷敵。程靈素叫道:“大哥,這東西再妙不過。”俯身到那病婦床邊,伸手在地下壹按,雙手舉起,兩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。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,石屋中積有不少。
  胡斐叫道:“妙極!”嗤的壹聲,扯下長袍的壹塊衣襟,包了壹大包石灰,猛地縮身壹沖,從破孔中鉆了出去,閉住眼晴,右手壹揚,壹包石灰撒出,立即鉆回石屋。
  群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,如何從破孔中沖進而不致為胡斐所傷,哪料得到他反客為主,竟從破洞中攻將出來?這壹大包石灰四散飛揚,白霧茫茫,站得最近的三人眼中登時沾上,劇痛難當,壹齊失聲大叫。
  胡斐突擊成功,壹轉身,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。胡斐道:“好!”從石竈上扳下壹塊大石,伸左手高高舉起,飛身躍起,忽喇喇壹聲響,屋頂撞破了壹個大洞。
  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鉆出,兩個石灰包揚處,人叢中又有人失聲驚呼。程靈素連包幾個石灰包,放在鐵鍋中遞上屋頂,胡斐東南西北壹陣拋打,眾人又叫又罵,退入了林中。這壹役對方七八人眼目受傷,壹時不敢再逼近石屋。
  
  如此相持了壹個多時辰,群盜不敢過來,胡斐等卻也不能沖殺出去,壹失石屋的憑借,便無法以少抗眾。
  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,兩人同處患難,比往日更增親密,不知不覺間竟有了同生共死的感覺,雖說是義兄妹的結拜之情,在程靈素心中,卻又不單是如此。馬春花卻有點兒神不守舍,只低頭默默沈思,臉上神色忽喜忽愁,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聽而不聞。
  胡斐道:“咱們守到晚間,或能乘黑逃走。今夜倘若走不脫,二妹,那要累得妳送上壹條小命了,至於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這老小子的老命,嘿,嘿!”說著伸手指在上唇壹摸,笑道:“早知跟姓牛的無關,這撇胡子倒有點舍不得了。”
  程靈素微微壹笑,低聲問道:“大哥,待會如果走不脫,妳救我呢,還是救馬姑娘?”胡斐道:“兩個都救。”程靈素道:“我是問妳,倘若只能救出壹個,另壹個非死不可,妳便救誰?”胡斐微壹沈吟,說道:“我救馬姑娘!我跟妳同死。”
  程靈素轉過頭來,滿臉深情,低低叫了聲:“大哥!”伸手握住了他手。
  胡斐心中壹震,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,往窗孔中壹望,叫道:“啊喲,不好!”
  只見群盜紛紛從林中躍出,手上都拖著樹枝柴草,不住往石屋周圍擲來,瞧這情勢,顯是要行火攻。胡斐和程靈素手握著手,相互看了壹眼,從對方的眼色之中,兩人都瞧出處境已然無望。
  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,叫道:“餵,妳們領頭的人是誰?我有話跟他說。”
  群盜中站出壹個瘦瘦小小的老者,說道:“馬姑娘有話,請吩咐小人吧!”馬春花道:“我過來跟妳說,妳可不得攔著我不放。”那老者道:“誰有這麽大膽,敢攔住馬姑娘了?”
  馬春花臉上壹紅,低聲道:“胡兄弟,程家妹子,我出去跟他們說幾句話再回來。”胡斐忙道:“使不得!強盜賊骨頭,怎講信義?馬姑娘妳這可不是自投虎口?”馬春花道:“困在此處,事情總是不了。兩位高義,我終生不忘。”
  胡斐心想:“她要將事情壹個兒承當,好讓我兩人不受牽累。她孤身前往,自是兇多吉少,救人不救徹,豈是大丈夫所為?”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,已伸手去拔門閂,說道:“那麽我陪妳去。”馬春花臉上又微微壹紅,道:“不用了。”
  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,馬春花何以會幾次三番地臉紅?難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?想到此處,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。
  胡斐道:“好,既是如此,我去擒壹個人來,作為人質。”馬春花道:“胡兄弟,不必……”話未說完,胡斐已右手提起單刀,左手壹推大門,猛地沖出。眾人齊聲大呼。
  胡斐展開輕功,往斜刺裏疾奔。眾人齊聲呼叫:“小子要逃啦!”“石屋裏還有人,四下裏兜住。”“小心,提防那小子使詭。”呼喝聲中,胡斐便如壹溜灰煙般撲入了人叢之中。
  兩名盜夥握刀來欄,胡斐頭壹低,從兩柄大刀下鉆了過去,左手壹勾,想拿左首那人手腕。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,單刀橫掃,胡斐迫得舉刀封架,竟沒拿到。這麽稍壹耽擱,又有三名大盜撲了上來,兩條鋼鞭,壹條鏈子槍,將胡斐圍在垓心。
  胡斐大喝壹聲,提刀猛劈,當當當三響過去,兩條鋼鞭落地,鏈子槍斷為兩截,這三刀使的是極剛極猛之力,雖打落了敵人三般兵刃,但他自己的單刀也已刃口卷邊,難以再用。眾人見他如此神勇,不自禁地向兩旁讓開。
  那老者喝道:“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!”赤手空拳,猱身便上。胡斐壹驚:“此人身手沈穩,大是勁敵。”左手壹揚,叫道:“照鏢!”
  那老者駐足凝神,要瞧清楚他鋼鏢來勢。哪知胡斐這壹下卻是虛招,左足壹點,身子忽地飛起,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,右臂探出,已將壹名大盜揪下馬來。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,跟著翻身上馬,從人叢中硬闖出來。
  那馬給胡斐壹腳踢在肚腹,吃痛不過,向前急竄。眾人紛紛呼喝叫罵,有的乘馬,有的步行,隨後追趕。那馬奔出數丈,胡斐只聽得腦後風生,壹低頭,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,去勢奇勁,發錐的實是高手。
  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,倒騎鞍上,將那大盜舉在胸前,叫道:“請發暗器啊,越多越好!”那大盜給扣住脈門,全身酸軟,動彈不得。胡斐哈哈大笑,伸腳反踢馬腹,只踢了壹腳,那馬撲地倒了,原來當他轉身之前,馬膂上先已中了壹枚鐵錐,穿腹而入。胡斐縱身落地,橫持大盜,壹步步地退入石屋。
  眾人怕他加害同伴,不敢壹擁而上。這夥人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,卻給他壹人倏來倏去,橫沖直撞,不但沒傷到他絲毫,反給他擒去了壹人。眾人相顧氣沮,心下固自惱怒,卻也不禁暗暗佩服。
  馬春花喝彩道:“好身手,好本事!”緩步出屋,空手向群盜中走去,竟不持兵刃。眾人見她走近,紛紛下馬,讓出壹條路來。馬春花不停步地向前,直到離石屋二十余丈之處的樹林邊,這才立定。
  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,見馬春花背向石屋,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說話。程靈素道:“大哥,妳說她為什麽走得這麽遠?若有不測,豈不是相救不及?”胡斐“嗯”了壹聲,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,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。
  果然,程靈素接著就把答案說了出來:“因為她和這些人說話,不想讓咱兩個聽見!”胡斐又“嗯”的壹聲。他知程靈素的猜測不錯,可是,那又為什麽?
  胡斐和程靈素聽不到馬春花和眾人的說話,但遙遙望去,各人的神情隱約可見。
  程靈素道:“大哥,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,可恭敬得很哪,沒半點飛揚囂張。”胡斐道:“不錯,這盜魁很有涵養,確是個勁敵。”程靈素說道:“我瞧不是有涵養,倒像是仆人跟主婦稟報什麽似的。”胡斐也已看出了這壹節,心中隱隱覺得不對,但想這事甚為尷尬,不願親口說出。
  程靈素瞧了壹會兒,又道:“馬姑娘在搖頭,定是不肯跟那盜魁去。可是她為什麽……”矣然側過頭來,瞧著胡斐的臉,心中若有所感,又回頭望向窗外。
  胡斐道:“妳要說什麽?妳說她為什麽……怎地不說了?”程靈素道:“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妳。問了出來,怕妳生氣。”胡斐道:“二妹,妳跟我在這兒同生共死,咱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?我什麽都不會瞞妳。”程靈素道:“好!馬姑娘跟那盜魁說話,為什麽不是發惱,卻要臉紅?這還不奇,為什麽連妳也要臉紅?”
  胡斐道:“我在疑心壹件事,只是尚無佐證,現下不便明言。二妹,妳大哥光明磊落,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。妳信得過我麽?”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,很是高興,微笑道:“那妳是在代她臉紅了。旁人的事,我管不著。只要妳很好,那就好了。我猜這件事中,牽涉到馬姑娘的什麽私情……以致對方不肯明言,馬姑娘也不肯說。”
  胡斐道,“我初識馬姑娘之時,是個十三四歲的拖鼻涕小廝。她見我可憐,這才給我求情……”說到這裏,擡頭出了會神,只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,輕輕道:“該不該這樣,我不知道。但我信得過她是好人……她良心是挺好的。”
  這時他身後那大盜突然壹聲低哼,顯是穴道受點後酸痛難當。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壹拍,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幾下,解開了他的穴道,說道:“事出無奈,多有得罪,請勿見怪。尊駕高姓大名?”那大盜濃眉巨眼,身材魁梧,對胡斐怒目而視,大聲道:“我學藝不精,給妳擒來,要殺要剮,便可動手,多說些什麽?”
  胡斐見他硬氣,倒欽服他是條漢子,笑道:“我跟尊駕從沒會過,無冤無仇,豈有相害之意?只是今日之事處處透著奇怪,在下心中不明,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?”那人厲聲道:“妳當我汪鐵鶚是卑鄙小人麽?憑妳花言巧語,休想套問得出我半句口供。”
  程靈素伸伸舌頭,笑道:“妳不肯說姓名,這不是說了麽?原來是汪鐵鶚汪爺,久仰,久仰。”汪鐵鶚呸的壹聲,罵道:“黃毛小丫頭,妳懂得什麽?”
  程靈素不去理他,向胡斐道:“大哥,這是個渾人。不過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,跟小妹很有點交情。周鐵鷦、曾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客氣,說得上是自己人。妳就別難為他了。”說著向胡斐眨了眨眼睛。
  汪鐵鶚大是奇怪,問道:“妳識得我大師兄、二師兄麽?”語氣登時變了。程靈素道:“怎麽不識?我瞧妳的鷹爪功和雁行刀都沒學得到家。”汪鐵鶚道:“是!”低了頭頗為慚愧。
  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壹個大門派。門中大弟子周鐵鷦、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。程靈素曾聽師父說起過,知道他門中這壹代的弟子,取名第二字用個“鐵”字,第三宇多用“鳥”旁,這時聽汪鐵鶚壹報名,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,自然壹猜便中。至於汪鐵鶚的武功沒學到家,更不用多說,他武功倘若學得好了,又怎會給胡斐擒來?但汪鐵鶚腦筋不怎麽靈,聽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,居然便深信不疑。
  程靈素道:“妳兩位師哥怎麽沒跟妳壹起來?我沒見他們啊。”其實她並不識得周鐵鷦、曾鐵鷗,只想這兩人威名不小,若在盜夥之中,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,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幾個盜首都不使刀,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。這壹下果然又猜中了。汪鐵鶚道:“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。幹這些小事,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?”言下甚有得色。
  程靈素心道:“他二人留在北京,難道這壹夥人竟是從北京來的?我再誆他壹誆。”輕描淡寫地道:“天下掌門人大會不久便要開啦。妳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裏大大露壹露臉。妳總要回北京趕這個熱鬧吧?”汪鐵鶚道:“那還用說?差使壹辦妥,大夥全得回去。”
  胡斐和程靈素心中都是壹怔:“什麽差使?”程靈素道:“貴寨眾位當家的受了招安,給皇上出力,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。”不料這壹猜測可出了岔兒,程靈素只道他們都是盜夥,卻在辦差,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麽?那知汪鐵鶚壹對細細的眼睛壹翻,說道:“什麽招安?妳當我們真是盜賊麽?”程靈素暗叫:“不好!”微微壹笑,說道:“妳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友,大家心照不宣,又何必點穿?”
  她雖掩飾得絲毫沒露痕跡,但汪鐵鶚居然也起了疑心,程靈素再以言語相逗,他便只瞪著眼睛,壹言不發。胡斐忽道:“二妹,妳既識得這位汪兄的眾位師哥,咱們可不便再加留難。汪兄,妳這就請回吧!”汪鐵鶚愕然站起。
  胡斐打開石室木門,說道:“得罪莫怪,後會有期。”汪鐵鶚不知他要使什麽詭計,不敢跨步。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角,連使眼色。胡斐壹笑道:“小弟胡斐,我義妹程靈素,多多拜上周曾兩位武師。”說著輕輕往汪鐵鶚身後壹推,將他推出門外。
  汪鐵鶚大惑不解,仍遲疑著不舉步,回頭望去,見木門已關上,這才向前走了幾步,跟著又倒退幾步,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後發射暗器,待退到五六丈外,見石室中始終沒有動靜,這才轉身,飛也似地奔人樹林。
  程靈素道:“大哥,我是信口開河啊,誰又識得他的周鐵雞、曾鐵鴨了,妳怎地信以為真,放了他去?”胡斐道:“我瞧這些人決不敢傷害馬姑娘。再說,汪鐵鶚是個渾人,這些盜夥未必看重他。他們真要對馬姑娘有甚留難,也不會顧惜這渾人。”程靈素贊道:“妳想得極是……”話猶未了,窗孔中望見馬春花緩步而回,眾人恭恭敬敬地送到林邊,不再前行,任她獨自回進石屋。
 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,但都不開口。馬春花道:“他們都稱贊胡兄弟武功既高,人又仁義,實是位少年英雄。”胡斐謙遜了幾句,見她呆呆出神,沒再接說下文,也不便再問。
  隔了半晌,馬春花緩緩地道:“胡兄弟,程家妹子,妳們走吧。我的事……妳們兩位幫不上忙。”胡斐道:“妳未脫險境,我們怎能舍妳而去?”馬春花道:“我在這裏沒危險,他們不敢對我怎樣。”胡斐心想:“這兩句話只怕確是實情,但讓她孤身留在這裏,怎能安心?”但見她臉上壹陣紅,壹陣白,忽而泫然欲泣,忽而嘴角邊露出微笑,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。石室內外,壹片寂靜。
  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,兩人走到窗邊,並肩向外觀望。胡斐低聲道:“二妹,妳說怎麽辦?”程靈素低聲道:“大仁大義的少年英雄說怎麽辦,黃毛丫頭便也怎麽辦。”胡斐悄聲道:“我疑心著壹件事,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,這般僵持下去,終也不是了局。”程靈素道:“我猜上壹猜。妳說有個姓商的,當年對她頗有情意,是不是?”胡斐道:“是啊,妳真聰明。我疑心這夥人是受商寶震之托而來,因此對馬姑娘很客氣,對她丈夫卻不斷地訕笑羞辱。”程靈素道:“看來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。”胡斐道:“因此我就不知道怎麽辦了。”
  兩人說話之時,沒瞧著對方,只口唇輕輕而動,馬春花坐在屋角,不會聽到。
  
  眼見得晚霞漸淡,天色慢慢黑了下來,突然間西首連聲唿哨,有幾乘馬奔來。程靈素道:“又來了幫手。”胡斐側耳聽去,道:“怎地有壹人步行?”果然過不多時,壹人飛步奔近,後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著追趕。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,並沒催馬,口中吆喝唿哨,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。那人頭發散亂,腳步踉蹌,顯已筋疲力盡。
 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,叫道:“徐大哥,到這裏來!”說著打開木門,待要搶出去接應,為時已然不及,四騎馬從旁繞上,攔住徐錚去路。林中盜眾也紛紛湧出。
  胡斐倘若沖出,只怕群盜乘機搶入屋來,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,只好眼睜睜瞧著徐錚給群盜圍住。胡斐縱聲叫道:“餵,倚多為勝,算什麽英雄好漢?”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壹人叫道:“不錯,我正要單打獨鬥,會壹會神拳無敵的高徒,鬥壹鬥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。”胡斐聽這聲音好熟,凝目望去,失聲叫道:“是商寶震!”
  程靈素道:“這姓商的果真來了!”但見他身形挺拔,白凈面皮,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,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,身法瀟灑利落,心想:“他跟馬姑娘才是壹對兒,難怪那些人要打什麽抱不平,說什麽鮮花插在牛糞上。”她究是年輕姑娘,忍不住叫道:“馬家姊姊,那姓商的來啦!”馬春花“嗯”的壹聲,似乎沒聽懂程靈素在說些什麽。
  這時群盜已圍成老大壹個圈子,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。程靈素道:“大哥,這裏瞧不見,咱們上屋頂去。”胡斐道:“好!”
  兩人躍上屋頂,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。商寶震手提壹柄厚背薄刃的單刀,徐錚卻是空手。程靈素道:“這可不公平。”胡斐尚未答話,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:“徐爺,商某跟妳動手,用不著倚多為勝,也不能欺妳空手。妳用刀,我空手,這麽著妳總不吃虧了吧?”說著倒轉單刀,柄前刃後地向徐錚擲去。
  徐錚伸手接住,呼呼喘氣,說道:“在商家堡中,妳對我師妹那般模樣,妳當我沒生眼睛麽?妳今日邀著這許多人壹起來,為的是什麽,說出來大家沒臉。商寶震,妳拿刀子吧!”商寶震高聲說道:“我便憑壹雙肉掌,鬥妳的單刀。眾位大哥,如我傷在他的刀下,只怨我狂妄自大,任誰不得相助。”
  程靈素道:“他為什麽這般大聲?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。他空手鬥人家單刀,不但在心上人面前逞能,還要打動她心。”胡斐嘆了口氣。程靈素道:“大哥,妳說馬姑娘盼望誰勝?”胡斐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程靈素冷冷地道:“壹個是丈夫,壹個是外人,正在為了她拼命,她卻躲在屋裏理也不理。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,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呢。”胡斐心中想法也是如此,但仍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  徐錚見商寶震壹定不肯使兵刃,提刀橫擺,說道:“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,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。”刷的壹刀,往商寶震頭頂砍落。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,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討教拳腳,只是裝腔作勢,自毀家之後,消了紈袴習氣,跟著兩位師叔學藝,數年來痛下苦功,八卦刀和八卦掌功夫更加精進。徐錚奔逃半日,氣力衰竭,手中雖多壹刀,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、打、劈、拿之下,不數招便落下風。
  胡斐皺眉道:“這姓商的挺狡猾……”程靈素道:“妳要不要出手?”胡斐道:“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到底怎樣?”程靈素對馬春花甚為不滿,說道:“馬姑娘決沒危險,妳好心相助,她未必領妳這個情。咱們不如走吧!”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,砍出去時東倒西歪,已全然不成章法,瞧著甚是淒慘,說道:“二妹,妳說的是,這件事咱們管不了。”
  他躍下屋頂,回人石室,說道:“馬姑娘,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,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。”馬春花呆呆出神,“嗯”了壹聲。胡斐怒火上沖,便不再說,向程靈素道:“二妹,咱們走吧!”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,問道:“妳們要走?上哪裏去?”胡斐昂然道:“馬姑娘,妳從前為我求情,我壹直感激,但妳對徐大哥這般……”
  他話未說完,猛聽得遠處壹聲慘叫,正是徐錚的聲音,跟著商寶震縱聲長笑,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。群盜轟然喝彩:“好八卦掌!”
  馬春花壹驚,叫道:“師哥!”向外沖出。胡斐恨恨地道:“情人打死了丈夫,正合心意!”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,柔聲安慰道:“這種事妳便有天大本事,也沒法子管。”胡斐道:“她若不愛她師哥,何必跟他成親?”程靈素道:“那定是迫於父親之命了。”胡斐搖頭道:“不,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。便算曾有婚約,也可毀了,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。”
  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大聲號叫,胡斐喜道:“徐大哥沒死,瞧瞧去。”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,急步擠人盜群。
  說也奇怪,沒多久之前,群盜和胡斐壹攻壹守,列陣對壘,但這時群盜只註視馬春花、商寶震、徐錚三人,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。
  胡斐低頭看徐錚時,只見他仰躺在地,胸口壹大灘鮮血,氣息微弱,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臟,轉眼便要斷氣。馬春花呆呆站在他身前,默不作聲。
  胡斐彎下腰去,俯身在徐錚耳邊,低聲道:“徐大哥,妳有什麽未了之事,兄弟給妳辦去。”徐錚望望妻子,望望商寶震,苦笑了壹下,低聲道:“沒有。”胡斐道:“我去找到妳的兩個孩子,撫養他們成人。”他和徐錚全沒交情,只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,激於義憤,忍不住挺身而出。
  徐錚又苦笑了壹下,低聲說了壹句話,氣息太微,胡斐聽不明白,把右耳湊到他口邊,只聽他道:“孩子……孩子……嫁過來之前……早……早就有了……不是我的……”壹口氣呼出,不再吸進,便此氣絕。
  胡斐登時恍然:“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,原來火燒商家堡後,這姓商的不知去向,而她有了身孕,卻不能不嫁。怪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,與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。”他伸腰站起,無話可說,耳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馳近。每匹馬上坐著壹個漢子,每入懷裏安安穩穩地各抱壹個馬春花的孩子。
  馬春花望了望孩子,瞧瞧徐錚,又瞧瞧商寶震,說道:“商少爺,我當家的是妳打死的?”商寶震道:“刀子還在他手裏,我可沒占他便宜。”馬春花點點頭,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,說道:“這是妳家傳的八卦刀,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。”商寶震微微笑道:“妳好記性,多虧妳還記得。”馬春花微微苦笑,說道:“我怎不記得?商家堡的事,好像便都在眼前壹般。”
  程靈素側目瞧著胡斐,見他滿臉通紅,胸口不住起伏,強忍怒氣,卻不發作。
  馬春花提著八卦刀,含笑贊道:“好刀!”慢慢走向商寶震。商寶震嘴邊含笑,目光中蘊著情意,伸手來接。馬春花臉露微笑,倒過刀鋒,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,突然間白光閃動,刀頭猛地轉過,波的壹聲輕響,刺人了商寶靂腰間。
  商寶震壹聲大叫,揮掌拍出,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,慘然道:“妳……妳……妳……為什麽……”壹句話沒說完,向前撲倒,便已斃命。
  這壹下人人大感驚愕,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,馬春花為夫報仇,誰都該料想得到,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分傷和商寶震壹問壹答,又似是歡然敘舊,突然間刀光壹閃,已白刃斃仇。
  群盜壹愕之間,尚未叫出聲來,胡斐在程靈素背後輕輕壹推,拉著馬春花手臂,急速退人石屋。群盜壹陣喧嘩,待欲攔阻,已慢了壹步。適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,群盜顯然要計議壹番,並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,反壹齊退了開去。
  胡斐向馬春花嘆道:“先前我錯怪妳了,妳原不是這樣的人。”馬春花不答,獨自呆坐屋角。程靈素對她也全然改觀,柔聲安慰。馬春花向前直視,不作壹聲。
  胡斐向程靈素使個眼色,兩人又並肩站在窗前。胡斐道:“馬姑娘為夫報仇,殺了仇人個措手不及,可是這麽壹來,我更加不懂了。”程靈素也大惑不解,本來商寶震壹到,壹切都已真相大白,但現下許多事情立時又變得甚為古怪。馬春花竟會親手將商寶震殺死,是不是她眼見丈夫慘死,突然天良發現?如果群盜確是商寶震邀來,那麽他壹死之後,盜眾定要群相憤激,叫囂攻來,但群盜除了驚奇之外,何以並無異動?
  胡斐凝神思索了壹會兒,說道:“二妹,這中間有很多難解之處,咱兩人貿然插手,說不定反害了好人。馬姑娘是壹定不肯說的了,我去問那盜魁去。”程靈素道:“他怎肯說?”胡斐道:“我去試試!”程靈素道:“千萬得小心了!”胡斐道:“理會得。”開了屋門,緩步而出,向盜眾走去。
  群盜見他孤身出來,手中不攜兵刃,臉上均有驚異之色。
  
  胡斐走到離群盜六七丈遠處,站定說道:“在下有壹句機密之言,要和貴首領說。”說著在身上拍了拍,示意不帶利器。群盜中壹條粗壯漢子喝道:“大夥兒都是好兄弟,有話盡說不妨,何必鬼鬼祟祟?”胡斐笑道:“各位都是英雄好漢,領頭的自然更是壹位了不起的人物,難道跟在下說句話也大有顧忌麽?”
  那瘦削老人右手擺了擺,說道:“‘了不起的人物’這六個字,可不敢當。我瞧妳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,後生可畏,後生可畏!”他話中稱贊胡斐,但滿臉是老氣橫秋的神色。胡斐拱手道:“老爺子,請借壹步說話。”說著向林中空礦之處走去。
  那瘦老人斜眼微睨,適才馬春花手刃商寶震,也太令人震驚,他心神兀自未寧,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計,不敢便此跟隨過去,但若不去,又未免過於示弱,當下全神戒備,壹步步地走近。
  胡斐抱拳道:“晚輩姓胡名斐,老爺子妳尊姓大名?”那老者不答,道:“尊駕有何話說?”胡斐笑道:“沒什麽。我要跟老爺子討教幾路拳腳。”
  那老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,勃然變色,道:“好小子,妳騙我過來,便要說這壹句話嗎?”胡斐笑道:“老爺子且勿動怒,我是想跟妳賭壹個玩意兒。”
  那老者哼的壹聲,轉身便走。胡斐道:“我早料妳不敢!我便站在原地不動,妳也打我不過。”那老者怒道:“妳說什麽?”胡斐道:“我雙腳釘在地下,半寸不得移動,妳卻可任意走動,咱們這般比比拳腳,妳說誰贏誰輸?”
  那老者見他叠獻身手,奪雷震擋、擒汪鐵鶚、搶劍還劍、接發暗器,事事眩人耳目,若說單打獨鬥,還當真有點膽怯,但聽他竟敢大言不慚,說雙足不動而和自己相鬥,這樣的事江湖上可從沒聽見過。他是河南開封府八極拳的掌門人,既是前輩,武功又高,因此這次同來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為首,心想對方答允雙足不動,自己已立於不敗之地,這份便宜是穩穩占了,當下並不惱怒,反而高興,笑道:“小兄弟出了這個新花樣來考較老頭子啦,好,這幾根老骨頭便跟著妳熬熬。咱們許不許用暗器哪?”
  胡斐微笑道:“好朋友試試拳腳,輸贏毫不相幹,用什麽暗器?”那老者心想:“我便當真打妳不過,只須退開三步,妳腳步不能移動,諒妳手臂能有多長?最不濟也是個平手。”說了聲:“好!”
  胡斐道:“晚輩與老爺子素不相識,這次插手多管閑事,實是胡鬧。晚輩只要輸了壹招半式,我和義妹兩人立刻便走。”那老者心想:“他若壹味護著馬姑娘,此事終是不了。我們倘若恃眾強攻,勢必多傷人命,如傷著馬姑娘,更大大不妥,還是善罷為妙。”說道:“是啊!這事原本跟旁人絕不相幹。馬姑娘此後富貴榮華,直上青雲,妳既跟她有交情,只有代她歡喜。”
  胡斐搔了搔後腦,道:“我便是不明白。老爺子倘肯任讓壹招,晚輩要請老爺子說明其中的原委。”
  那老者微壹沈吟,說道:“好,便是這樣。”見胡斐雙足壹站,相距壹尺八寸,嶽峙淵停,沈穩無比,不禁心中壹動:“說不定還真輸與他了。”說道:“咱們話說明在先,我若輸了,只好對妳說,但妳決不能跟第二人說起。”胡斐道:“我義妹可須跟她明言。”那老者心想:“幹柴烈火好煮飯,幹兄幹妹好做親。妳們幹兄幹妹,何等親熱?就算口中答應了不說,也豈有不貼理?”便道:“第三人可決計不能說了。”胡斐道:“好!便是這樣。我又怎知準能贏得妳老人家?”
  那老者身形壹起,微笑道:“有僭了!”左手揮掌劈出,右拳成鉤,正是八極拳的“推山式”。胡斐順手帶開,覺他這壹掌力道甚厚,說道:“老爺子好掌力!”
  群盜見兩人拉開架子動手,紛紛趕了過來,但見兩人臉上各帶微笑,當下站定了觀鬥。那八極拳的八極乃是“翻手、揲腕、寸懇、抖展”,共分“摟、打、騰、封、踢、蹬、掃、掛”八式,講究的是狠捷敏活。那老者施展開來,但見他翻手之靈、揲腕之巧、寸懇之精、抖展之速,的是名家高手風範。眾人看得暗暗佩服,心想他以八極拳揚威大河南北,成名三十余載,果有真才實學,絕非浪得虛聲。
  只見那老者壹步三環、三步九轉、十二連環、大式變小式、小式變中盤,“騎馬式”、“魚鱗式”、“弓步式”、“磨膝式”,在胡斐身旁騰挪跳躍,拳腳越來越快。
  胡斐卻只壹味穩守,見式化式,果然雙足沒移動分毫。鬥到分際,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時漸趨滯浞,似有壹股黏力阻在他拳掌之間,暗叫:“不好!”待要後躍退開,對方不能追擊,便算沒輸贏,哪知他左掌回抽,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,同時左手成拳,在他右肘底壹下輕揉。
  那老者大驚,運勁壹掙沒能掙脫,便知自己右臂非斷不可,心中正自冰涼,胡斐突然松手躍開,腳步壹個踉蹌,說道:“老爺子掌力沈雄,佩服,佩服。”
  那老者心中雪亮,好生感激,對方非但饒他壹臂不斷,還故意腳步娘跑,裝得打成平手,使自己不致在眾夥伴前失了面子,保全自己壹生令名,實是恩德匪淺,過去攜了胡斐之手,笑道:“小兄弟英雄了得,咱們到那邊說話。”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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